尽管殷天傲的军报已经极力保留,只报喜讯,淡化过程,但落云谷大胜的消息,依旧如同一声惊雷,在京城朝堂上炸响。
主战派的官员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杜党压制得抬不起头,如今终于扬眉吐气。
他们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歌颂太子殿下的英明神武,赞扬南疆将士的忠勇无畏,痛斥夜枭的狼子野心,呼吁朝廷加大对南疆的支持力度。
然而,杜允谦一系的攻势,并未因为这场大胜而有丝毫停歇,反而变得更加隐晦、更加刁钻、更加阴险。
这一次,他们学聪明了。
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直接弹劾殷天傲“擅启边衅”、“穷兵黩武”,因为那样做只会显得他们不识大体、不顾国家安危。
现在战争打赢了,你若还说太子不该打,那岂不是说应该让夜枭肆意侵犯大渊边境?
那样的言论,只会让他们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于是,杜党改变了策略。
他们将矛头巧妙地指向了南疆战事的“后续影响”,指向了那些看起来更“正当”、更“为民请命”的角度。
这一日早朝,当皇帝询问众卿对南疆战事的看法时,一名杜党御史便适时地出列了。
这位御史五十来岁,花白胡须,一脸忧国忧民的神情。
他手持象征着言官身份的玉笏,对着龙椅深深一拜,言辞恳切,声音中透着深深的忧虑:“陛下,太子殿下南疆大捷,扬我国威,震慑蛮夷,实乃我大渊之幸,臣等闻之,无不欢欣鼓舞,额手称庆!”
他先是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姿态放得很低。
随即,话锋一转:“然,臣近日接到地方奏报,却不得不忧心如焚,彻夜难眠。因南疆战事持续月余,漓州及周边数州为支撑前线作战,粮草征调频繁,民夫征调不断,已渐显疲态。”
“臣闻,漓州今年本就因春旱减产一成,如今又要承担大军粮草供给,百姓家中存粮已不足半年之需。”
“征调民夫修路运粮,又使得大量青壮远离家乡,耽误农时,田地荒芜。”
“加之边境贸易因战事而中断,商路阻塞,往年繁荣的边境互市如今冷冷清清,无数商贾破产,百姓生计维艰。”
“臣担心啊,臣深深地担心,长此以往,臣恐胜亦为败,徒耗国力,动摇国本,最终虽然打赢了战争,却失去了民心,这……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他说到动情处,眼眶竟然都有些泛红,仿佛真的为那些素未谋面的漓州百姓痛心疾首。
话音刚落,另一名杜党官员立刻接口,配合得天衣无缝:“是啊,陛下!臣附议!兵法云'穷寇莫追',如今夜枭主力已在落云谷被歼灭,其国力大损,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必然难以恢复,已无力再对我大渊边境构成威胁。”
“既然如此,我朝不若就此鸣金收兵,遣使前往夜枭,晓之以利害,令其俯首称臣,年年纳贡,岁岁来朝。”
“如此一来,既可彰显我天朝上邦之仁德,展现陛下宽宏大量、以德服人之圣君风范,亦可让漓州百姓休养生息,恢复民生,重振商贸,岂不是两全其美?”
“若是一味穷追猛打,深入夜枭腹地,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上下一心,殊死反抗,我军纵然能够最终取胜,也必然是惨胜,伤亡惨重,得不偿失!”
“到那时,纵使灭了夜枭,占了其国土,我朝也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经营那片蛮荒之地,还要防范其余孽反扑,这……这简直就是……”他停顿了一下,用了一个极其刺耳的词汇:“……劳民伤财,穷兵黩武啊!”
又有几名官员纷纷站出来,引经据典,大谈“以德服人”、“王道荡荡”、“仁者无敌”,暗示殷天傲的军事行动过于霸道、过于激进、有违圣人之道、有违先王遗训。
这些言论,看似站在国家大局和黎民百姓的角度,冠冕堂皇,充满了对民生的关怀,对国力的忧虑,实则暗藏着极其险恶的机锋。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殷天傲的赫赫战功,避开了夜枭入侵的罪行,转而大力渲染战争带来的负面影响,强调战争的代价和消耗。
他们试图营造出一种“仗虽然打赢了,但代价太大了,不值得,应该见好就收”的舆论氛围。
以此来掣肘殷天傲的后续军事行动,阻止他进一步扩大战果。
同时,也为夜枭争取宝贵的喘息之机,让摩睺罗伽有时间重整旗鼓。
更深层的用意,则是给杜允谦在朝中继续运作、继续布局留下更多的空间和时间。
只要战事停下来,只要殷天傲回到京城,他们就有无数种办法,去慢慢消磨这位太子的威望,去慢慢剥夺他的兵权,去慢慢架空他的地位。
龙椅上,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眉头微微蹙起。
他当然不是傻子。
虽然身体愈发的虚弱,但作为执掌大渊数十年的帝王,他岂会看不出杜党这些话里的机锋?
他当然知道南疆战事消耗巨大,知道漓州百姓负担加重,知道边境贸易受到影响。
但他也明白,战争本就如此。
想要彻底解决南疆隐患,就必须付出代价。
更何况,殷天傲送回来的密报中,已经明确提出了后续的战略规划——一举攻破断魂崖,直取暗羽城,彻底覆灭夜枭,永绝后患。
此刻若是因为这些大臣的几句话,就下旨罢兵议和,那不仅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让他们觉得流血牺牲得不到朝廷的支持,更可能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让摩睺罗伽死灰复燃,将来造成更大的祸患。
皇帝沉吟着,目光在朝堂上缓缓扫过。
主战派的官员们义愤填膺,想要反驳,却又担心授人以柄,被扣上“不恤民力”的帽子。
杜党的官员们则一副忧国忧民、苦口婆心的模样,仿佛他们才是真正为国家、为百姓着想的忠臣。
就在这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站在质子班次中、一直安静地听着朝堂争论、始终沉默不语的宁殊身上。
这个来自宁国的质子,自从来到京城后,已经不止一次地给他带来了“惊喜”。
无论是在文会上技压群雄,还是在宫宴上巧妙化解尴尬,亦或是在一些关键时刻提出独到的见解,宁殊都展现出了远超其年龄和身份的智慧与胆识。
皇帝忽然有了兴趣,他想听听,这个屡次给他惊喜的年轻人,会如何看待眼前这个局面,会如何应对杜党看似无懈可击的攻势。
“宁卿,”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你久在京城,亦曾身处朝堂漩涡,对南疆战事,对此番诸位卿家之争论,有何看法?不妨直言。”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集中到了宁殊身上。
杜党官员的眼神中,带着审视、打量,以及隐隐的不屑和轻蔑——一个异国质子,懂什么军国大事?
东宫属官们则心中捏了一把汗,暗暗祈祷宁殊千万不要说错话,千万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宁殊站在质子的班列中,他穿着质子的服饰,腰间佩着象征身份的玉佩。
听到皇帝点名,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平静,不见丝毫慌乱。
宁殊缓步从班列中走出,来到大殿中央,对着高高在上的龙椅,郑重地躬身一拜,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回陛下,外臣宁殊,有愚见,斗胆直言。”
他的声音清越而沉稳,不卑不亢。
“请讲。”皇帝微微颔首。
宁殊先是转身,看向了刚才那几位慷慨陈词的杜党御史,语气谦和,甚至带着几分恭敬:“诸位大人忧心国事,体恤民情,为陛下分忧,为百姓请命,其心可鉴日月,其情可昭天地,外臣深感敬佩。”
他首先肯定了对方言论的出发点,给足了面子,姿态放得很低。
这让那几位御史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觉得这个宁国质子还算识相。
然而,下一刻,宁殊话锋陡然一转,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其中却蕴含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然,外臣愚见,所谓'穷寇莫追'、'以德服人',固然是兵法要义,固然是王道精髓,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几位御史,一字一句道:“需看对象,亦需审时度势!”
“对象?审时度势?”一名御史皱眉,“宁质子此话何意?”
宁殊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说道:“外臣虽为异国质子,但也曾熟读史书,也曾了解过周边诸国。夜枭国,蛮夷也,其民风彪悍,其国俗崇尚武力,其信仰以蛊术巫祝为尊。”
“这样的国度,这样的民族,他们畏惧的是强者的铁拳,敬畏的是锋利的刀剑,而绝非……”他加重了语气,“……绝非温和的道德说教,绝非虚幻的仁义之名!”
“其国主摩睺罗伽,更是野心勃勃,阴狠狡诈,反复无常。翻开史书,夜枭与我大渊,边境冲突不下百次!每次都是他们率先挑衅,每次都是他们背信弃义!”
“这样的人,这样的国家,绝非可以用'德'去感化之辈!对他们讲'德',无异于与虎谋皮,与狼共舞,只会被他们当作软弱可欺!”
宁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掷地有声。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地看着那几位御史:“此番夜枭犯境,乃其蓄谋已久之举。若非太子殿下洞察先机,果断反击,运筹帷幄,大破敌军,此刻我漓州边境,恐已是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城池化为焦土!”
“那时的惨状,岂是如今区区粮草损耗、商路阻塞可以相比的?”
他逻辑清晰,首先就点明了夜枭的本质——不可教化的蛮夷,以及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必要性。
那几位杜党御史脸色微变,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宁殊并未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至于诸位大人所忧虑的民生疲态,粮草消耗,外臣以为……”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沉稳,带着一种冷静而深刻的分析:“战争,确有其代价。这一点,无可否认。但,此代价,乃是为换取边境长久安宁、百姓世代平安所必须支付的成本!”
“若因一时之疲,一时之耗,便纵虎归山,放摩睺罗伽回去舔舐伤口,待其恢复元气,重整旗鼓,必将卷土重来,其报复之心,必将更甚!”
“届时,所需耗费之粮草,何止今日之数?所需征调之民夫,何止今日之众?所需牺牲之将士,又何止今日之多?”
“而到那时,漓州百姓,将再一次陷入战火,再一次家破人亡!”
“如此,岂是体恤民力?”宁殊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质问的力量:“此非体恤民力,实乃养痈遗患,是将更大、更深重、更无法承受的灾难,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
他巧妙地将“短期代价”与“长期隐患”进行了鲜明的对比,用未来可能发生的更大灾难,去反驳对方所谓“得不偿失”的论调。
朝堂之上,许多中立的官员,听到这里,都暗暗点头。
确实如此啊!
打赢一场仗,消耗一些粮草,总比让敌人死灰复燃,再打一场更大的仗要好得多!
“再者!”宁殊深吸一口气,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可辩驳的坚定:“太子殿下于落云谷,以少胜多,大破夜枭主力,斩杀敌军数万,己方伤亡极小!此等赫赫战功,此等辉煌胜利,正是我大渊数十年来少有之大捷!”
“敌人主力已丧,士气已溃,国都门户洞开,正是我军乘胜追击,一举荡平南疆祸患,奠定百年和平基业之千载良机!”
他的手指向着南方,仿佛要穿透这座金銮殿,指向那遥远的南疆战场:“此时此刻,若因一些蝇头小利,因一些短期困难,便鸣金收兵,便与敌议和,无异于功亏一篑,无异于半途而废!”
“无异于……”宁殊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讽刺,“……亲手将到嘴的肥肉送回去,亲手给敌人一个喘息的机会,亲手为自己、为大渊,埋下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摩睺罗伽若得以苟延残喘,其必以为我朝外强中干,不过如此,心生轻视,所谓'称臣纳贡',不过是虚与委蛇的缓兵之计,一旦时机成熟,羽翼丰满,必然撕毁盟约,再度犯边,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古语有云,”宁殊目光如炬,环视朝堂,声音如同洪钟大吕,“'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唯有彻底打断夜枭之脊梁,唯有犁庭扫穴,覆灭其国,使其再无反抗之力,再无犯边之心,方能真正做到……保境安民,使我大渊南疆,永享太平!”
他的论证环环相扣,逻辑严密,既驳斥了“穷寇莫追”的论调,又阐述了“斩草除根”的必要性,更用“百年和平”的美好前景,去对抗“短期消耗”的负面影响。
整个金銮殿内,回荡着宁殊慷慨激昂的声音。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原本中立、摇摆不定的官员,此刻都被宁殊的言辞所打动,眼中露出了思索和认同的神色。
杜党的那几位御史,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没想到,一个异国质子,竟然能说出如此有理有据、如此振聋发聩的言论!
“至于诸位大人所忧虑之粮草民力,”宁殊语气稍缓,但依然充满自信,“外臣相信,以陛下之圣明睿智,以太子殿下之雄才大略,以我大渊之雄厚国力,必能妥善协调,科学调配,将战争之影响降至最低,绝不会让漓州百姓承受不应有的负担。”
“且,外臣斗胆预言,”宁殊看向皇帝,目光真诚,“一旦南疆彻底平定,夜枭覆灭,其国土并入我大渊版图,商路必将重开,边境互市必将更加繁荣昌盛!”
“届时,漓州不仅能恢复元气,更将成为连接中原与南疆的重要枢纽,成为商贸往来的黄金通道,其所带来之税收、之繁华、之富庶,将远胜今日之数倍、数十倍!”
“漓州百姓,也将因此而家家富足,户户安康!”
“此乃……”宁殊声音坚定,一字一句,如同誓言,“……以一时之困,换万世之安!以短期之痛,博长久之利!”
“望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支持太子殿下,支持南疆将士,一鼓作气,扫平夜枭,还我大渊一个朗朗乾坤,一个太平盛世!”
说完,宁殊再次深深一拜,不再言语。
整个金銮殿内,陷入了长达数息的寂静。
随即,主战派的官员们率先爆发出了热烈的赞同声:“宁质子所言极是!”
“说得好!一语中的!”
“不愧是熟读诗书之才俊!”
许多中立官员也纷纷点头,觉得宁殊这番话,确实比杜党那些空谈“仁德”、夸大“民生疲态”的言论,更加务实,更加深远,更加符合国家的长远利益。
杜允谦站在文官首位,他始终面色如常,眼帘低垂,遮掩着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有震惊,有忌惮,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杀意。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宁国质子,真的是个极其棘手、极其危险的人物。
此子之才,此子之胆,此子之口才,若为敌,实乃心腹大患!
但他杜允谦,岂是易与之辈?
他并未立刻站出来反驳宁殊,也未恼羞成怒。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看了宁殊一眼,那眼神深邃如渊,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随即,他缓步出列,对着龙椅深深一拜,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欣慰:“宁质子年少有为,见解独到,口才了得,老臣深感欣慰,我大渊能有如此友邦贤才襄助,实乃幸事。”
他先是夸赞了宁殊一番,姿态极高。
随即,他话锋轻轻一转,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然,宁质子所言,虽激昂慷慨,热血沸腾,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太子殿下虽天纵奇才,勇冠三军,落云谷一战,确实扬我国威。但,行军打仗,瞬息万变,深入敌境,险象环生。”
“摩睺罗伽虽败,但其经营夜枭数十年,根基深厚,未必没有后手。”
“断魂崖天险,易守难攻,历史上多少名将折戟于此。”
“老臣只是担心,”杜允谦抬起头,看着皇帝,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虑,仿佛真的是在为国家、为太子着想,“若战事不顺,或遭遇埋伏,或遇到不测风云,导致我军损失惨重,甚至……甚至伤及太子殿下安危,那……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没有正面反驳宁殊的论点,而是将问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风险。
强调战争的不确定性,强调深入敌境的危险,暗示殷天傲可能遭遇不测。
这一招,极其阴险。
因为他并未说“不该打”,而是说“担心打不赢,担心太子有危险”。
这样一来,既表达了对战争的“担忧”,又显得自己是在关心太子的安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他将问题轻巧地抛回给了皇帝,让皇帝去权衡:“一切,还需陛下圣心独断,三思而后行,谨慎权衡利弊,万万不可因一时之功,而冒不必要之险,置国本于不顾啊!”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未坚持罢兵,也未明确反对进军,只是反复强调风险,把选择权交给皇帝,同时也给自己留下了退路。
无论皇帝最终做出什么决定,他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皇帝下令罢兵,那是采纳了他的“谨慎”建议。
若是皇帝支持进军,他也没有明确反对,只是“善意”地提醒了风险而已。
这就是老谋深算的权臣手段。
朝堂之上,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看着下方针锋相对的宁殊和杜允谦,又看了看两边站队分明的文武百官。
他沉默了良久。
大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皇帝的最终决断。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决断:“宁卿所言,深合朕意。”
一句话,定了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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