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天黑云三缕,压住了月光。深秋雨淋,远山几杵寺庙钟声惊梦,寒鸦呱呱二贰鸣叫,蝼蛄翅膀抖动的擦动。
正因室内过于静寂,外界的一点点小动静才能清晰入耳,衬得静更静。
陆令姜兜头被泼了瓢雪水,自信碎成一地,以为自己听岔了。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今后白怀珠和陆令姜这两个名字,永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张婚书上,永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张地契、田产或任何书面纸张上……他是他,她是她,永远没有交集,今生永远只可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心中复燃的火星正在逐渐变大,最终变为一个大火球,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焚尽万事万物。
她与他长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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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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