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初三年春节,河间侯府不算太平。
先是府中二娘子,莫名其妙重病,好一通折腾,继而二公子崔霜在夜间崴了脚。及至年十五,就在众人以为这年终于顺顺利利之日,崔冬梅又惹出一件大事。
大年十五,元宵节。京都不设宵禁,打从门大街开始,一直到封丘门,接天连日的花灯、百戏、杂耍,好不热闹。
崔冬梅好容易病好,一众丫鬟婆子伺候,外加大哥崔度护卫,大嫂卢氏看顾,出门看花灯。崔度之子,年仅三岁的崔正青,正是好奇的年纪,一手拉着自家阿娘,一手拉着自家阿爹,在人群中穿梭。
身为小姑姑,崔冬梅默然跟随在身后。双眼看向街道两旁的花灯,却好似顺着花灯,看向不知何处。
不知前人见到什么热闹,一行人登时驻足。崔冬梅不能再往前,懵然中听得热闹喧嚣,顺人群的方向看去,明月楼就在眼前。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京都最为热闹之地,当属明月楼。围栏外乌泱泱的人群,暂且不论,单单是二楼,彩旗飘飘,伶人唱曲,翩翩起舞。
眼前场景,崔冬梅似又回到那令人难忘的风雪之日。
去岁之事,距离今日,好些时候。可,那心痛中夹杂窒息的感觉,猝不及防窜入心口。
突然,她眼角的余光像是瞧见一人,与太子杨琮的背影甚为相似。不争气的崔冬梅,努力几番让自己镇定,可眼角的风,不由自主朝背影看去。只需一眼,她便确认,这人就是太子杨琮。他行路的步伐,颀长的身姿,她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目下的杨琮,月白圆领长袍,头戴幞头,手摇折扇,端的是一副文人姿态。与来明月楼赛诗会的文人墨客一般无二。
崔冬梅窒息得厉害,她想要个答案,想要问个清楚。
她们之间的结束,该有个确定。她眼神示意香香,替自己安抚众人,而她自己则循着杨琮的身影而去。
隐在人群当中,缓缓跟随。跨过明月楼,转过陈记分茶铺子。往前的路,摩肩接踵,人来人往,前头杨琮的背影,一直清晰可见。
小娘子眼神跟随,似定在他身后。
及至明月楼后门,那人影停下。早有伶俐的小厮上前开门,领他入内。上三楼,转过拐角,直至不见。
崔冬梅的脚步,因他的不见,突然迈出去一大步,却又猛地停下。停得突兀,令银狐斗篷朝前转了个弯方停下。
再跟下去,还有什么必要呢。
明月楼,众所周知,是中书令的产业。三楼,只有一个雅间,中书令府中小娘子小公子独享,这事儿不是秘密。
杨琮来此,一径上三楼,更有伶俐的小厮跟随伺候,来见何人,自然是无需言明。
崔冬梅猜想,许是过不多日,就能听见东宫纳妃的喜事。
她一人,身着银狐斗篷,静静立在人群当中,巍然不动,人来人往。
……
“你怎么了?”
见崔冬梅突然离开,又突然回来,大嫂卢氏关切问。
“无事,刚才见个耍猴的,那猴子可爱得紧,想去看看,买回来养。哪知道,一个转弯就不见了,不是大事。大嫂还不知道么,甭管是什么动物,到了我手上,都活不过几年……”
小娘子絮絮叨叨说话,没个停歇的时候,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掩饰。
哪里无事,卢氏见她失魂落魄,面色苍白,眸子低垂,只顾说话,怕是自己说的是个什么,也不清楚。像是没了魂儿的冰美人,哈一口气就能破碎。
卢氏心疼不已。她这个小姑子,一向是个主意大的,由不得旁人做主。她若是觉得无事,那便无事。她若是觉得有事,自然会开口。
卢氏气急,忙招呼丈夫崔度,拉上小儿子。
“咱们找个雅间看花灯,也是一样。不缺那一点银子,在这里人挤人人挨人做什么。”
看向崔度,“二妹妹刚好,你就是这样安排的,你是不是心中只有你的公务,一点不关心二妹妹!”
突然被人责骂的崔度,看看卢氏,看看崔冬梅,一言不发,安排人去。片刻功夫之后,几人在明月楼对门的陈记分茶铺子安顿下来。
窗外是一连串花灯,连绵逶迤,不见尽头。雅间之内,三五美人宫灯,错落排开。混着独有的室内陈设,别有一番清雅。
几人落座,门外的小子送来瓜果点心,末了,献宝一般说起舍内花灯的讲究。那是他们主家刻意吩咐的,说是如此陈设,方才能应和陈记的招牌。
见无人搭理自己,小子以为主家的陈设不被人喜爱,讪讪起来。
“咱们陈记,是个小铺子,自然赶不上隔壁的明月楼。客官可知,明月楼而今那是不一样了,未来太子妃的产业,咱们陈记小门小户,能毗邻而居,也算是沾光。”
崔冬梅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相互摩挲。
强忍住心绪翻涌,主动问道:“什么太子妃,可是刘三娘?”
“姑娘也知道!”
小子这下来了兴致,“刘三娘子可是了不得。十二那日,中书令府上的小厮丫鬟,一溜烟来明月楼,说是奉三娘子的命,装扮装扮,赶着花灯节的时候用上。还说啊,和太子的亲事,开衙了就能定下来。陛下亲自点头了的。这不,凑个热闹,我们主家也摆了这些花灯。”
卢氏见崔冬梅越发泛白的脸色,当即呵斥小子,“莫要胡说!朝中大事,你个平头百姓也知!”
小子告罪,“惊扰贵人,都是小子的错,小子该死。这就下去,不扰贵人雅兴。”
卢氏宽慰崔冬梅,“别听他胡说,他不过是个跑堂的,能知道什么。再说了,刘三娘那身子骨弱的,当什么太子妃。当今子嗣稀少,就有个独苗苗,还是个养子,无论如何,孙辈要多多益善才是。”
大嫂口才了得,喝口茶继续,“你们说是不是,当今因这个半路得来的养子,一直不成亲,不像个样子。宁安殿的太后,听说气得不行,病了好几场。若是再选个这样的太子妃,指不定孙子孙女也没几个。今上能答应,太后也不答应。”
崔冬梅和刘三娘有仇日久,卢氏知晓,见小姑子不甚开怀,只当她猛然听得这话,有些不愿意刘三娘好罢了。
听得自家大嫂妙语连珠,说着刘三娘不好,又见小正青埋头只顾吃食,间或从兄嫂手中拿来一二点心、锅饼。他个小孩子,万事不愁。看看阿娘,看看阿爹,唯一发愁的,不过是阿爹手上的香酥饼好吃,还是阿娘手中的薄饼好吃。
崔冬梅一时看得发笑。
原来,是她自己着相了。
她侯府贵女,生而不凡,合该同小正青一样,无忧无虑,天真灿烂。往日,她便是如此,崔二娘子,任凭是谁得见都要说一声将门之后,肆意张扬。
如今,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便整日消沉,当真是可笑至极。
她崔冬梅往后的日子,定要灿若朝霞,明媚肆意。
崔冬梅突然开口,“长兄,妹妹我有个事儿,兄长一定要帮我。”
她的突然出言,惹得在座之人,纷纷看来。崔度不言,小正青只顾吃,大嫂应承下来,“你说,但凡你说出口,你哥哥必然答应你。”
崔度看向自家新妇,满嘴的话,无从出口。
得见兄长吃瘪,崔冬梅恢复一二往日神采,粲然一笑,“我就知道,还是嫂嫂疼我。”
崔度板着脸,“别仗着你病了就说些不知天高地厚之言,你往日行径,我还没忘呢。你说,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替你办了,旁的,想也别想。”
卢氏:“你怎么能对二妹妹这般说话?你好好地不行么?”
崔度:“你嫁过来也好些时候了,你还不知道她崔二是个什么脾气?”
卢氏:“二妹妹是最好的妹妹!”
崔度:……
小正青:“二姑姑是最好的二姑姑。”
崔度被人夹在中央,沉吟半晌,“你说,你有什么打算?”
崔冬梅:“哥哥,我有个心上人,希望哥哥帮我。”
崔度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突然起身,将小正青手中的五香糕撞得粉碎,碎裂开来的渣子,些许落在崔度肩头,些许落在衣袍。好不狼狈。
崔冬梅和卢氏大笑。
“何人?我这就去宰了他。”崔度厉声道。
卢氏不知是不信,还是想到了崔冬梅这几日的异常,伸手拽住崔度,“你别,让二妹妹把话说完。”
崔冬梅坦然说道:“哥哥,我心仪陛下已久,你定要帮我。”
此言一出,崔度像是被法术定住,卢氏错愕之间缓缓回头,慢得能听见骨骼摩擦之声。
唯独小正青吃一口点心,“姑姑,是陛下么?”
崔度回神,呵斥小正清,“你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们书塾中好些同窗,日日夸赞陛下,说他能开创太平盛世。姑姑这是眼光好。”
崔度:去你的眼光好。
好在崔度被卢氏拉着,没能发疯,一口茶下肚,“这个事儿,你想也别想。横竖今年你就十六了,好好寻个人家,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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