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
一片寂静中,李澄正在伏案执笔写着什么。
他屏退了所有宫人——虽然宫人也不怎么愿意伺候他就是了,往常他会暗暗记仇,但现下他根本没心思记仇去,反而感谢这些势利眼能留他清净,好方便他写情笺。
对,没错,就是情笺。要送到宫外去的、他亲笔书写的情笺。字字动人,含情蓄意,婉转之处有之,热烈之处有之,令人读之脸红,总之完全就是陷入热恋当中的男女所能写出来的东西。而收到他这副情笺的,是领相的小女儿韩暎。
片刻后,这么一封令人读之脸红的情笺总算是写完了,然而写出这封信的李澄神色却并不愉快地吹了吹纸页,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墨迹干快点,好叠起来装进信封里让人赶快送出去。他这么既有耐心又没耐心地做,是因为某一回寄给韩暎的信因为叠起时墨迹未干,又涂画了很多随笔画,导致很多字被墨晕染脏了,团在一块,观感不悦,韩暎便在来信中抱怨,写着诸如“你好不用心啊!”,“你对我不如从前上心了”,“再这样的话我就不给你写信了!”之类的话。
李澄如临大敌,不得不在对待韩暎的书信上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他已经和韩暎互通情笺很多日了,手指头都快数不过来了。自从他第一回秘密出宫去韩府神不知鬼不觉地与韩暎见面,并且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后,一番花言巧语,可算是让韩暎相信了他口中所说的“早已在当年游学会上钦慕多年,许久不曾成婚也是为尔守身如玉,如今终于重逢,只愿同尔修成正果”等屁话。
但韩暎没这么好糊弄,作为一个博爱的女子,韩暎也是见识过不少热恋时情深朦朦,腻了便翻脸走人,以及一旦成婚就当起家中大王的男人。她有点聪明,知道是自己在给李澄机会,因此乐于这里挑一点刺,那里挑一点刺,以此来测试李澄的忠诚有多诚,爱意有多深。这倒没什么好批评的,因为她只是简单地认为,一个人要是真的爱她,那就应该接受她的全部,即便是她坏的部分,她胡闹的性格、任性的脾气、偶尔的傲娇,那人也应该甘之如饴。
实际上韩暎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爱恋当中,看着那些令人肉麻的文字,她一点不觉得奇怪,每每将李澄寄来的书信翻出来,捂着嘴捶着大腿心情激动赏读一番,心想:“这个人可真爱我啊!”
可是她还完全不知道自己想错了,也不知道自己的测验其实一点用没有。因为李澄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丝毫爱意。她检验的爱意,都是假装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笔一划写出的饱含少女情意的情笺送到李澄手上的时候,根本没有得到应有的珍惜对待。李澄只是抱着嫌恶的心情匆匆扫一眼,确认她没有抱怨什么、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后,便毫不犹豫地将带着鲜花香味的情笺丢在火盆里烧成呛人的灰。
可怜韩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差不多是被父兄卖掉的。李澄需要韩氏的支持,韩氏也需要维持家族的强盛,双方一拍即合,愿意合作,换取各自的权势,但这是有代价的,承担代价的得是韩暎。韩暎就像联姻的公主一样被送了出去,只不过韩暎还要更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交换出去的。
墨迹干了。
李澄面无表情地将情笺叠起塞进信封里,然后道:“进来。”
一名粉衣红袖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抽走李澄手上的情笺,又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她是韩氏的人,才被调到李澄的殿里不过一年,最近才开始负责和宫外的其他韩氏的人对接信件。
从李澄手中拿走信的全程,这位小宫女都不敢抬头,完全不敢看李澄,无他,只是因为李澄脾气太暴躁了,动不动就爱斥人,甚至会动手,砸东西的次数也是不少的,特别难斥候,殿里的内侍和尚宫们都对这位睿南君很是讨厌,巴不得离他远点。不过,自从这位睿南君与韩家小姐通起书信后,小宫女觉着,这位满宫里脾气最不好的王子似乎比以前和颜悦色点了,甚至很少对她大呼小叫了。
小宫女一边往隐秘的角落走,一边悄悄感叹,看来感情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呀。
次日,天晴。
李澄躺在一堆书信里,一只胳膊压在眼睛上。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听见房门被打开,胳膊下的眼睛隐隐看见一只穿着白色鞋袜的脚走近自己,然后在他右边停下。
来人冷冷地道:“这是在做什么。”
李澄猛地抬起手臂,从地上弹了起来。
来人是韩圣吉。从韩圣吉的视角来看,李澄身边全是散落的书信,离李澄很远的地方有个翻倒在地的矮桌。如果韩圣吉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李澄踢过去的。
韩圣吉再次道:“你又在犯什么火?”
李澄揉了揉眼,想起昨晚自己心中郁结,不能压制,一气之下将矮桌踢翻,还补了一脚像踢球一样踢飞了。他摸了摸冰凉的脖子,也冷声回敬道:“谁允许你擅自进来的?”
韩圣吉道:“有时候,我会怀疑选择你是否是个错误。假使你某一天疯了怎么办?你登上了王位之后,是否会变成一个疯子?”
李澄深吸一口气,握起拳头,声音发颤地道:“我早就说过了,我会向你证明选择我不是个错误,反而会是你做过的最正确的选择。我不是疯子,我只是觉得烦闷,如果我真是个疯子,我会杀人,而不是在这里踢桌子。”
他忍,他的目的没达到,他什么都能忍。讨好,说违心的话,丢下尊严和脸面,他什么都能做,只要这能换来他想要的东西。现在失去尊严,屈服于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吗?等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就能再换回尊严。
李澄一直是这么想的。
韩圣吉道:“但愿如此。”说着,他弯腰捡起脚边一封信,想要拆开来看一看,李澄见他这么动作,顿时眼睛睁大,飞扑倒韩圣吉脚边,一掌拍下信件,啪地拍在地上。但他这么做了之后,整个人也愣住了。
韩圣吉模糊地嗤了一声:“睿南君,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他这个模样,完全就是以一种难看的姿势匍匐在韩圣吉脚边,明明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李澄握紧了另一只拳头,但将拳头悄悄地隐藏了起来,缓缓将身体挪了回去,咬咬牙又松开,故作轻松地道:“这些信,你不能看。”
韩圣吉道:“我不能看,但这不代表我不知道信上的内容。”他的语气变得意味不明起来:“睿南君啊,你,为何会有那样的癖好?原来你喜欢男人?”
李澄浑身又是一定,完全愣住了。
信?他的信?他这些信,全部都是曾经被“囚禁”在殿里时写给宋景熙用来缓解相思之苦的。这些信一个都寄不出去,送不到宋景熙手上,但李澄还是写了,那时没有这些信,他不能保证自己还活得下去。信上......都写满了他对宋景熙的情意,那才是他真正想写的,他真正想对想念的人说的话,他写一封,就悄悄藏起来害怕宫人发现,只有在屏退宫人后才敢拿出来读一读,读一个字心就痛一分,读一段呼吸就顺不来。
可笑的是,自从和韩暎互通情笺后,他绞尽脑汁写不出,只好将曾经写给宋景熙的书信取出来稍稍改动后摹写一遍,再寄给韩暎。韩暎没有察觉出异样,而且感动得不行。
昨晚,他实在太过郁结不能解,便将所有藏起来的信件翻出来,一个个看,越看越心烦心闷心痛,干脆一脚踢翻桌案,倒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被韩圣吉吵醒的时候,眼睛还是干涩的。
他这些信件,绝对都是不曾被人发现过的,在他殿里伺候那么多年的内侍和尚宫都没发现,怎么可能给韩氏通风报信,只有可能,只有一个可能......
李澄两颊肌肉抖动,恨恨地道:“你搜了我的宫殿?!”
韩圣吉唉了一声:“盟友之间,如何能用搜这个字眼呢?盟友之间不该有秘密隐瞒不是吗,我不过是想知道你在撒什么谎罢了,果然你对我妹妹的感情是作假啊,我已经开始有点担心我妹妹的婚姻了。我以为我们是盟友。”
李澄脸颊抖得更厉害。虚伪!虚伪!拿韩暎作交换的是他一个人吗?!韩圣吉这个狗贼!!
可是他不能骂出来,只好眼睛死死盯着韩圣吉道:“我没有龙阳之好。”
韩圣吉:“......那是?”
李澄一字一句吐出来:“不过是曾经喜欢过罢了,那时年轻,太蠢了......与我现在不同。现在我只想要我想要的...权势,不可能为了他而放弃我们的同盟,你大可放心,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我对你妹妹虽无真心,但她既然是我发妻,便是要和我生同衾死同穴之人,我不会辜负她。”
韩圣吉满意地重复了一遍:“盟友。”而后道:“睿南君,看来我还是应该对你多加信任。但愿我们之间不会互相使心计,坦诚相待,这样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啊,我们是绑在一起的人,对吗。”
“你说得对。”李澄勾起嘴角僵硬地笑了笑。
韩圣吉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好歹话直说了,睿南君,你的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李澄道:“放心,一切顺利。很快我们的第一步就走出去了。你那边如何?”
韩圣吉笼了笼袖子,微笑道:“与君同。”
李澄早就收回去的嘴角此刻又勾起来了,竟露出一抹残忍的笑。他心底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感,仿佛成功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事情发展得这么顺利,这也隐隐能证明他的选择,他做的事是正确的!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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