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终身误

宽大的宫殿,她明明来过多次,但每次出现在这都还是那么浑不自在。

好暗啊,她心道。

风一嗖,两侧花烛亮了起来。

萧徽柔吓得魂飞了一半,仿若置身炼狱,强装镇定穿过隔间,越过虚空,伫立在他的身前。

就像有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迫使她不得不来,但这把刀却是让她紧紧握住的,该亲手刺向他的利刃。

拓跋旻仰颈,正好对视上她,眉峰极明显地颤了颤。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绛紫略带绯红的广绣襦裙上,再缓缓挪到了她外露的长颈间,最后定在了她垂睑回避青涩的脸颊处。

萧徽柔打了个寒噤。

敌不过他眼神的平和、澶冽、幽远。

现在他是世人敬重,万人仰慕,天上地下,九五至尊势绝伦的大魏帝王。

而她则是个无处可归的亡国公主,失了荣华富贵,失了名门望族,在沾满她亲族鲜血的昔日心悦之人手中,辗转过日。

渐行渐远。

“你想这样一直站着?”拓跋旻冷声。

“没。”

萧徽柔欠身道:“我……想来服侍您。”

“哈?”拓跋旻一愣,双眼放空,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无意间倾身,一手按上两侧太阳穴,掩住半张脸,唇间僵笑,似有几分无奈。

萧徽柔见他刚才是在伏案批折,摇身挪到桌沿边,轻手轻脚地跪坐下。

拓跋旻的手放下来,双眼狠狠一阖,盯着她下籁的睫毛,淬着泪光,多委屈了她般。

她手中的墨块遇水湿润,在砚中不断地转磨,娴熟的手法很快就将石块磨成了面黑亮晶晶的明镜,恍惚了神。

从前,也有这般,疏影横斜落案台,她不留痕迹地透过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他肃如清风的身影。房内,她握着墨锭,而他轻握着她冰凉的手,掌心将她捂热,如斟一酌烧酒,倒影入画颜。

拓跋旻指尖捏紧,只见她唇齿间轻轻开合:“一直都没来及问,大人们都怎么样了?身处何地?”

“他们还在洛阳吗?”萧徽柔瞟了他一眼,砚台浮现出刚刚在外面撞见那人时的场景,像湖面倒影滴了珠浓墨,泅染开。

“有四人留在了洛阳。”

萧徽柔追问:“郭大人呢?”

“他要告老还乡。”拓跋旻咽下口中的茶,眼睫跟着动了下,“但朕并没有说过会放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回大梁。”

萧徽柔转视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拓跋旻补充道:“现在在昆仑淮水一带周游,随处而安,逍遥自在。”

她想大人怎么会安闲自在呢,在离故土最近的地方,他只能眺望远方,不能再靠近一步。

乍一思,心底凉了半截。

他也真是放心不下啊,四处布满搜逻的眼线,若是跑了回去,最后就会杀无赦吗?

她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反正他也听不见。

又过了良久,萧徽柔细声问:“留下的四位先生,又是谁?”

“猜猜。”拓跋旻手中五彩鱼藻纹杯里的茶且见叶底,他目光一递,“你认为会是谁?”

“不知道。”

她答得既肯定又迅速。

拓跋旻犹豫了一瞬间,不在乎答案是什么,而是考虑现在要不要这么轻意的告诉她。

两者间,他选择还是纵着她比较好,泰然自若道:“司彦回,孟九嵩,庾言,褚勉。”

萧徽柔听着,想必刚才之人,应该就是后面二位其中的一个。

“你给他们安排了什么差使?”

拓跋旻不答。

却也未见他神情不快,虽不理解为什么卡在这个点不应声,但也只好趁他还未恼怒,萧徽柔识趣的,话锋一转,换了种问法:“庾言和褚勉?以前在大梁是何种身份?”这二人的名字也是根据他说的音调模棱两可的仿读出来的,至于如何写,是哪姓哪名,她就一概不知了。

拓跋旻冷沉道:“一个谋士,一个墨客。”

她思忖着,对号入座,照这么来看,穿官服的更大可能会是这位谋士。

拓跋旻眼皮忽地直跳。

萧徽柔盯着他杯中的空茶,只道:“我去帮大汗续壶新的来。”

她直接无视他的应答,自顾自地起身提起玉壶就朝屏风后走。

飞步流星地进到隔间的茶室,萧徽柔将雕着精美细纹的玉壶放到交床上,长长的舒了口气,她手一阵忙落起来,泡满了整整一壶新茶。

她看着揭开顶的壶身,水面歪歪扭扭地映着她局促仓皇的脸,心电急转,久久难安。

不行!萧徽柔!冷静!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对!

她轻阖眼,平复地从袖口掏出一个两拇指大的白瓷瓶,耳边幽幽附上订香的碎语声:公主……奴婢这有您想要的东西……而且……药剂……更烈……更猛……,更毒!

她手一侧,瓶中的液体倾泻了进去,一点浓于水,无味无息。

.

殿中,花烛葳蕤,有那么一霎,她脸颊倒映火光,靥面灿如霞。

萧徽柔捧着玉壶,转身而入,回到刚才的位子上乖乖跪坐好,只是头也敢不抬的,恰如也回到了刚才进来时胆战的模样。

她一鼓作气。

俯身将五彩鱼藻纹杯端到自己眼睑前,双手按得很紧,续了杯新的。

她极力克制着抖动的双手,把茶杯恭奉到他身前,然后等待着……

拓跋旻接过了茶杯。

指尖擦过的瞬间,心下锣鼓喧天,头顶一片发麻。

拓跋旻另只手伸了出来,纤长的指缝间夹着根带刺的花枝,稍稍攥拢,便不费吹灰之力,折了一枝粉嫩的花。

萧徽柔昂头,倏尔失声,梅瓶里栽的花,断了一枝,别在了自己头上。

拓跋旻亲手簪上的。

他眼底黯然失色,欣赏稀世珍宝般,视线停在了她头上与她脸相衬的无名花间,指尖背缓缓划过她细腻的琼肤。

随之,她额间冒出密密滴滴的冷汗,两眼一闭。

怦然!

拓跋旻手中的杯子垂掉在地,茶洒一筐。

萧徽柔猛得睁眼。

他擒住了她的脸,狠狠攥紧,萧徽柔看着衣袖中被他火速捯饬而出的药瓶,屏住了呼吸,他的眼底只剩一片薄薄的红。

“连你都要杀朕?!”

他咬牙切齿地拧出这几个字,死死盯着她,钉在了她眸中。

大魏,大梁,形形色色,那么多人!一张张死在他手里的面孔透过这双眼,看着他。没一个真心的,真心容他活着的。

他恨啊!他不甘啊!

拓跋旻收回睑,只有她,只能看到她。

气焰也逐渐消了下来。

她哆哆嗦嗦地睁大了眼,蓄着泪,孤灯如豆。

滚落一滴,烙在了他手背,快把他的心给烫穿。

萧徽柔苦笑,她低估了他,也高估了自己。

“为什么,柔儿,为什么,每次都只有用这种方式,才会正眼看朕一眼!为什么!”

“啊!”

拓跋旻俯身将她扣在膝下,苍白的筋络突起的手轻握着她的凝脂般的玉颈,这个姿势,迫使她臀部外翘,后背连着腰间显出一条宛如水蛇的曲线,摄人心魄。

他的话如洪水猛兽波涛汹涌将她全数吞没,萧徽柔吓得,混身战粟,双眼圆瞪,无神无情。

“下的什么毒?”

“能杀了你的。”

“可惜朕还活着。”

她轻哼一声:“我说过,如今我活着唯一的意义……”

她抬眸冲他笑笑:“就是报仇。”

“后悔吗?”

后悔什么。

人这一生要后悔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但他问的,我好像不记得了。

拓跋旻额心抵在她额间,她垂睫,喘息中带着瑟瑟哭腔的抽泣声,还有他心口剧烈的跳动,上起下浮,都只有彼此才能刻骨铭心地感受到。

他把这份千疮百孔的爱挖了出来,捧在了她面前,仍她锤打。

萧徽柔瞳孔微张:“我恨你。”

这句话她说了很多次,在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时候。

过了很久,扣着她玉颈的手松了。

萧徽柔失措地垂丧着背,猝得,她的手腕一热,又被什么抓住了,她一动也不敢动,垂眸间,是拓跋旻,他将一串十八籽,从他的张弛有力的腕上挪到了她的腕间。

现在连着之前的那份情义,一并还了回去。

拓跋旻喉咙干燥起来:“你不该救我的,我烂在那,就不会有今天。”

“朕”变成了“我”,没有了阶级,我和你之间却有了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帝王不再是她的公子。

她也不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十八籽串,同泰寺……

她遂然仰头,心里一怔。

来自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小男孩……就是……拓跋旻。

重叠的虚影,闪烁在她眼前。

有人拜寺祈福,有人隔墙乞讨。

原来是她亲手扎了株佛莲在他心底,开出了刺,然后反噬回到了她,终究都只是一个轮回。她心底的防线频溃到冰点,每当拆没时,总会再来一次,一遍又一遍,使她痛不欲生不得超度。

拓跋旻唇间微颤,声音也抖了起来,没有帝王的威严,也没了刚才的震慑,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孤零零的孩子,在索求一个人的真心,一个没有任何意义了的爱。

挂帘外波云诡谲,远时哀鸣,水声潺潺,叶枝樛如泪打身周,雾气从罅缝涌进寝殿,她那双明眸半垂,风吹雨如注——

他哽塞道:“萧徽柔,你可曾有爱过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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