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上元节。
“公主打算在这同臣过元夕呢?”庾言塞了本书回架子里,今儿屋内要比屋外冷清,东观的官员休沐,不是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伺候爹娘敬孝去了。像他这种孑然一身的,落地之处就是家。
“也行。”萧徽柔直视前方目无焦距,看起来像思索了可行性。
庾言冒然对上眼:“宫里不比这热闹?”
她怼的干脆:“和我没关系。”
庚言重唉一声背靠绳床,做他该做的活:“岁首过了,中军返程,指不定哪天真就到了洛阳。”
“届时公主还能日日上臣这来唠两句?”庾言见她脸色一沉,“臣欢迎的,就有人恐怕得不悦吧。”
“庚大人想说什么?”
庾言苦口道:“也需同宫里的人打交道。”
“我不是他的妃,他的嫔。”
“但没区别呀。”
萧徽柔噎住,视线垂落,悠悠盯着案上图文铁画银钩,庾言连忙谈笑:“哎呀,不提了不提这些了,今日过节,高高兴兴的。”
她似黯然神伤,揪住了他的话:“你说,我还能不能回去?”
“回何处?”庾言真被问住了,萧徽柔抬眸的那瞬,他又懂了,哭笑不得,“公主啊,你怎这么天真。开春,大魏下一个打的就是往南逃的梁国了。”
“开春吗?”
“年前朝中商定的事?”庾言莫名忐忑,“……公主不知啊。”
“公主!”
萧徽柔懵住,神情呆泄地侧头去看,于奚和金桃一前一后匆匆忙忙撩帘而进,萧徽柔愁上眉头,霎时不祥的声音刺入耳膜:“大汗入了关现在过广莫门了……”
阊阖门。
日中云霄拦圆月,飞檐互结红彩缎。跫音急缓,斗拱交错,贯穿南北一条碧蓝绸带般的洛译,高高悬起的灯笼,桥边人影憧憧。
穹庐下,马鞍上,一双凌厉的眉眼似驾于万千,攥紧的缰绳纵踏得苍茫原野,横逐得江南水秀,唯此眺望洛阳,皑皑白雪,镇守的江山纷外清丽。
双阙十二丈,巍峨面阔的高门台基前,攒动着小冠制风帽,群臣朱紫长襦垂袖恭立,另一边色调更为炫丽,粉黛珠钗,娥眉柳腰,有人搓手取暖,有人仪态端庄,有人借机放松了下挺酸了的背,有人左顾右盼翘手以待。
“来了,来了!大汗回来了。”
城中军排成两列,以跪相迎,千里宫毯,直通的皇城内门扇扇拉开,一队数十人的轻骑兵,头戴盔状窗禽帽,身披立领直襟开外袍,拓跋旻环视他们一圈,又扫了遍。
等跪拜的人纷纷平身,他跃马而下,走进为首的人中再次寻了番,还是没有。
“大汗回的如此突然?”宇文衡的话拽回了他的思绪。
拓跋旻顺着他瞥向身后只有一小队人马的目光,“朕途中并未驻跸,才历一战,将士疲惫,就让长孙将军带着大军先整顿再归耶。”
其他人搭不上话,敬站在一旁观望。
“丞相摄政有功,”宇文衡笑笑,拓跋旻转眼,另一边面生的浓妆淡抹。注意到他看过来时,个个靥然如花,“朕也听闻了惠妃持俭后宫,赈灾爱民,做的很好。”
宇文姝睑眸,宠辱不惊道:“大汗谬赞了,都是妾身应该做的。”她欠身,两弯眉毛下抬起的杏眼浅笑着看向宇文衡,他略点了头。
宇文衡身后插出了个躬身的礼部尚书裴訂:“西羌来了队进贡的使者,佛佑大魏,正等大汗回来面见。”
“西羌王是个会顺风转舵的,”拓跋旻掠过眼前的人,“晚上设宴,正好,上元节,请使者进。”
“是。”
永安宫墙角的一隅霜叶,秃剩干,雪霏霏,压得枝条不见隐。
院前头梳双鬟髻,绯色拖地长襦的女官听到了响静,下意识认为地扭头去看,结果诧异道:“大汗?”
拓跋旻迈脚进,便听女官恭声道:“公主一早出去了还未回呢。”
好似有阵阴云密布:“她去了哪?”
“奴婢不知,于将军安排的兵卫应该跟着,您可去问问。”女官垂首,倍感压抑。
*
东观。
于奚走了有一阵,金桃提着捧盒从外面回来,把吃食一屉一屉布桌上,萧徽柔没什么胃口,金桃噘了噘嘴,借了庾言笔墨。
萧徽柔一看:“晚上显阳殿摆宴,顺邀西羌来使接风洗尘。”
金挑又补充了列:“北门旁看到许多伶人……”
“她们像西羌人?”萧徽柔把后半段内容反问了出来。
庾言扒了碗饭,嚼两口道:“西羌使者来的不只僧侣,还有一班百戏杂伎的乐舞姬。”
怎么了公主?金桃见她表情不太对。
萧徽柔睨眼多日前那道骂声传出的位置,突然起身:“走,回去。”
这就走了?庾言扒饭的手悬空僵住,“奇奇怪怪的?”嘴里砸吧的油水味不禁抿了抿,过节宫里的锅底都掀得开荤了。
路上南北两宫交叉口,萧徽柔支开后面两人,忙拉过金桃小声道:“去打听打听舞姬在什么地方?”
金桃不解,萧徽柔对着她眉眼一顿,她就像鼓起的球在上面看似不痛不痒地扎了一针。
御道里的风追不上萧徽柔的摆裙,跟她的兵卫到了永安宫前自行撤步,她轻瞟一眼,乍一瞧,人就推开了凤阳阁的门。
扫过雪的素裙流转至妆奁前像缭绕着仙气,她拉开底层的抽屉,铜镜里只能照到她纤纤玉手,和那把细长的银钗。
“公主。”萧徽柔下意识藏手,侧目去看是宫里的女官,“大汗回来了,他来找您,您不在。”
“好,我知道了。”
女官没再多言,倾身退下。
金桃回来,已是未时二刻,萧徽柔靠在圈椅上视线落在门槛似乎一直在等待,确认了声金桃要说的:“乐班在后殿准备?”
“今晚就不用备晚膳,我有些累,想早些休息。”
“公主身体不舒服?这怎么行?你今日都没吃些什么?要不要请太医看看!”金桃心里急得慌。萧徽柔按住她,摇摇头,“我没事,你放心,任何人都不允许进来,包括你,回去吧,也别在门外守着。”
金桃一不留神被她半哄半推出了去。一柱香的功夫,萧徽柔探了半只脑袋出去左右一瞧,叹了口气道终于走了。
自那日她被王应缇带出宫,就细想过,永安宫肯定不止一个正门,或者每一个主宫殿都有道隐蔽的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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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一轮金月,洒下满城雪,显阳殿华宫耀眼,缃缎似莲张开于穹窿顶,半起笙歌,宝珠鎏线后吹指排箫,花烛高燃,暖烟见麇香。
宴桌左右各四张,左边西羌来的使者,个个眉飞色舞与对面欢谈敬酒,只有最下边一人石卵头上十二点香疤,一袭僧袍,静坐着似摒弃了他们的嘈杂。
正中御案上拓跋旻独坐高堂,饶无兴趣地看着这位僧人手捻佛珠,嘴念揭语。
耳边奏乐不知何时换了个曲调,刹时一拂,悠悠一扫。
珠帘由几根指头掀起,出来的女子头束垂云髻,一系橙蓝黄的抹胸罗袍绣带金边拒霜花,手脚腕银钏金珠,簪缨旋转出舞回风。
布料轻薄,露出的小腹,玉脂凝肤,低头者抬眸可见仰面花,她转过的舞步如霜雪里开出的朵朵傲梅,嫣色的面纱衔银坠片,眼角彩妆犹赤碧,睫似蝉翼轻轻一翘。
落进了堂上之人的心中,拓跋旻盯着她那双眼睛,流转的视线像欲拒还迎,挑拨到他身上又悄然避开。
他的眼眸像被条黑带蒙上,捏紧了手头的高足杯。
凌波微步间,舞姬转上了高堂,折过细腰入他怀中。
右边大魏重臣低眉斗眼,把酒不语,心道这是哪家送来的美人,可半晌,拓跋旻没有龙颜大怒,反倒搭手扶稳了她。
美人纤纤玉手交叉挽起他又长又挺的脖颈,眸中含情似春水正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瑞凤阴鸷的眼,淡红的绞罗面纱下她的嘴角勾起意犹未明的一抹笑意。
拓跋旻圈起她的腰,修长的指尖轻挑起她的下巴:“柔儿又想耍什么诡计?”
萧徽柔稍稍攒了下眉:“这不正是大汗心中所想……”她放轻了声,道,“所想要的。”
启唇说话的片刻,未料一只劲道十足的掌缓缓下移嵌住了她细颈,好似稍微一用力,它就会像瓷中花梗般轻易折断。
多么令人相似。
“不好!”柿顺的话还未说完。
拓跋旻惊觉后颈一凉,她袖口滑出的银钗直抵中他的命脉,刺尖闪过柿顺惊骇的瞳中,拓跋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嗞”得一声,眼眸底部瞟过一道锋利的视线与后颈刺尖摺出的银光交辉映,钗子的另头倒了过来,正中他的脖颈。
连带萧徽柔的上身被他扯得往前一倒,心头一颤,挑睫对上他灼热的目光。
不知是在担忧扎中了,还是失手了。
在众人长呼一声“刺客”,喊出嘴前,高堂上一道辨不清情绪的声音震慑了出来:“无碍——”
再转眼,他鼻尖极轻的从她颈侧擦过,很冰,比穿着这身蹚过雪地更冰:“柔儿三脚猫的功夫还得练练。”
萧徽柔面纱滑落,怵然一推。
“来人,把公主带下去!”拓跋旻同时挺身,不用她动手,他已预判好了她每一步。
“公主?什么公主……她就是大梁公主?”右侧一陈纷纷,“……她身上好像还留着一半西羌的血。”
萧徽柔被几个涌上来的侍女架起,她给挣脱松了手,从后门离开,人走时,手是空的,凶器在被拓跋旻握成拳头时就抽了去。
高座上的人看着手心镌刻藤蔓的银钗,瞬间捏紧,藤蔓像腐蚀长出了毒刺:“找了这么久,原来早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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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春园,西苑。
“放我出去!”萧徽柔被关到了一个空的宫殿,门锁了,怎么也敲不开。她看着密闭的虎皮黄墙雕,暗红的毡毯铺满了整面地。
三两稀烛,旷无杂设,阴阴森森。
她后悔了,她不是楚音姑娘,她没有那双巧劲的手,而拓跋旻也不同长孙家的二世祖。她知道她肯定又激怒他了,即使刚才在宴会上他只把这当成猫挠老虎的闹剧。
萧徽柔蜷曲成一团躲在金阶下。
“吱扭——”
她微微抬起额头,一条月光很长很长步入眼底,还有一道黑色的裘袍,身躯凛凛。偌大的宫殿冷竣威压牢牢盖往了她,近若咫尺,酒气扑鼻。
“柔儿,朕很想你。”
萧徽柔闻着味:“你喝多了。”她不敢仰头去看,倾刻这道巨大的影子彻底降了下来,他膝单脆在地,掰过她的脸,怒视着她:“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为什么!”
萧徽柔被他掐得生疼,手不停锤着他的臂膀,含泪的双眸别向一边。
“你真这么想让朕死?”
“这三个月是不是盼着朕死在外面!柔然灭了大魏,你以为大梁可以幸免吗?”
他手一松,萧徽柔双肩颤抖着,银钗重新被抓在了她的手里,喉咙里像发出低沉隐约的哭声:“扎,再扎一次。”
拓跋旻握住她的手,萧徽柔瞪大眼,对视上他猩红湿润的双目,她眼一闭,直接往前一刺。
银钗扎了进去。
她愣住,睁开眼,看了眼他的脸,他视线低垂着钗头,弦月般的濂珠滴着血,她无措地松了手,连连朝后退。
拓跋旻把钗子拔下,蹙眉道:“柔儿扎偏了,你要扎这一边。”他指着自己的心穴。
萧徽柔边哭边摇头:“别逼我。”
“你别过来!”她后背有片光滑的肌肤擦着地,更后悔了,她不该捅他的,应该捅自己。拓跋旻冷眼看着她能退到哪,他伸手抓着她脚踝往身下拖,人就被捧在了怀里。萧徽柔惊惧地抵着他胸膛,左手刚好挨到那块血:“朕拼了命地赶回来就是想见见你,朕等了三年,朕错过了三年,每年大梁的上元节,都有你陪朕,今年如果不是柔然来犯,岁首就该在一起。”
“这不是大梁!”萧徽柔咬紧下唇,“大梁都要被你踏平了。你做你的帝王……我们就……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
“不要推开朕好不好。”
萧徽柔被他抱紧,头搭在他肩上,冷冰冰地道:“你会撤兵吗。”
拓跋旻的手糙,摸在她的背上泛凉:“不会。”
“大魏攻大梁,旦暮且下。”
下一秒,萧徽柔被他单手按到了红色的毯子上,脸对脸:“也不会再给你推开朕的机会。”
拓跋旻抬起她的腿架在肩侧,“柔儿。”
这是第一声。
“舞,很美。”他吻着她的腹,她的每一寸沿着吻上去,将单薄的料子一件一件褪去。
萧徽柔脸晕得绯红,朦胧的双眼又绝望又无助,桃腮被连咬了两口,她看着身前的人卸了大氅,解下红蔽膝,脱去中衣,沟壑分明,结实健壮的肌肉上附着沓沓刀痕箭瘢。
猝然,她润泽的肤脂贴上了这些累累伤疤。
漆黑如深海的夜,西苑仅有座厢房,玉石堆砌的台阶上,有人对囊中之物谙熟于心,矞雪从梅上零落,涓涓玉液流入一池汤泉,以雪地做白枕,明月如昼或已不知早晚,仿佛巨大的摇篮,腰线蹚过鹅卵石,泣连珠下,听击打门窗的声音,看着迷于凝视的眼睛。
“这是朕给予你的惩罚。”
①回城部分将士服饰参考司马金龙墓出土的北魏兵马俑
②旦暮且下:早晚的事。——司马迁《魏公子列传》
③有些建筑物名字是真的,但比如西苑,这种小地细节化的名,就是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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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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