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奉经年

玉笛横起,他手指起起落落,六孔开闭之间,哀转九绝、绵韵悠长——

夕阳余晖西下,日落神都紧闭。

风起呼呼,宫外马声嘶吼,蹄声阵阵,四面火光一片;

宫内一轮接替一轮早已被收买改衔的守卫,宫庭正门开,马上之人亮剑刀锋直指云霄,率众军闯入,皇城兵戒向戈,血流成泊,紧促的、重金属的脚步声奔急到大殿门前,包围成圈。

拓跋旻将剑收回腰侧鞘中。

他孤身入殿,停在门口,殿内空荡像能肉眼看见无数腾空飘起的白带,正前方、高堂上,独有华冠丽服,正襟危坐的魏帝元修。

魏帝年过百半,从昨日意识到被软禁,宫庭有变,瞬间一夜白头,他坐榻腰垂,双拳紧握,眉眼攒阖。

“父皇。”

他上前。

魏帝猝然睁眼,“你不配叫朕。”他憎恶道,“你眼里可曾还有朕!”

“怎么会,父皇。”他假惺惺道,继续紧逼上前,只差一步便可登上龙台。

魏帝手指着他的脸,颤颤发抖,破口大骂:“大逆不道,你个孽畜!”

“父皇,”他一把扳过魏帝指他的手指,顺着他的左臂一臼。

“啊——”

魏帝痛到仰头大啸,他被拓跋旻一扯下位,牢牢固地。

拓跋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挑衅道:“儒家礼仪可没告诉父皇手指他人,是可乎的。”

“你,你……”魏帝脸上毫无血色,枯裂的乌唇上下打颤,“朕送你去学汉习,这就是你的成果!”

“对啊。”他歪头直视地上狼狈的魏帝,慢调道,“父皇送儿臣去敌国做质子,又可是真心想让儿臣代大魏求学?”

“你……又是什么浑!话。”魏帝硬气的又有些心虚,最后两字语气如荡秋千落下。

“呵……”他冷笑一声,一语戳破,“父皇根本就没想过儿臣能在弱冠时归魏。可怜儿臣的母后,堂堂一国之后,在她与儿臣分别第二年就被小人诬陷打进冷宫,烧火**。”

他深吸口气:“儿臣没想你宠幸刘妃置我们母子如此死地,是只有她的儿子才是你的亲骨肉!对吗!”

缓过很长一段,他面上再无流露半分情义,笼罩在一片阴影下,“父皇反正时日无多,不妨再给您谈谈政事,听听儿臣回来后看到的大魏——”

“多年来汉化的确给我大魏带来诸多益处,但先祖迁都至今,南北新旧贵族分裂,隔阂日益加深,隐患无穷。盲目崇汉,抬举汉人,种植门阀制度,以贵承贵,以贱承贱,官场**,何谈国盛!庸儒无能,诗书礼乐,时人皆去吟诗作赋,士兵萎靡,丢了我鲜卑男子原本锐气与活力,又何谈国强!”

魏帝望穿了他那双血色恐怖,一吞九洲的乌瞳,深知这场屠戮不会止于此,这只是开始……

“父皇,大魏会由儿臣来复兴,您便去九泉之下陪列祖列宗吧。”

唰的一声,扬眉鞘出,寒光四射,一剑穿心。

皇宫后苑,大门锁紧,熊熊烈火烧得越来越凶,正殿屋顶塌陷半边,火跑不出……人也跑不出。

大火之中,一个灰尘扑脸,头发凌乱,衣着华丽的女子紧紧护住他怀中十三岁的孩童,哭声叫喊:“救命啊……啊啊……救命啊……”

他们置身火海,而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母妃!”男孩衣角燃起,害怕地抱住他的母妃,无助大哭,“我们要死了吗?”

“啊!”女人惊跳起,撕脱下他的衣服,扔地上用脚去张狂乱踩。温度越来越高,她俩满身是汗,她蜷缩起身,再次抱紧上半身烧得光着膀子的孩子,她侧头抵着他头,摸着他的脸,不知道到底是安慰他,还是麻木自己:

“不会的……不会……你父皇会来救我们的,你可是大魏未来的储君啊,啊啊……”

一墙之隔,一队兵马在外面排列。

拓跋旻站在门口,望着红墙黄瓦之上,他好像看见刘妃抱着她的儿子在大声哭救,又好像看见他的母后一身素白站在火海中慢慢消弥,在他梦中的无数次,他都没能抓住她的手。

他看向渐渐亮澈的蓝天白云:

“母后当时也有这么害怕吗?”

风急速咻过。

串连起线轴,

一拉回幕……

距两国交战还剩五天。

*

大梁招兵买马,训练将士,屯积粮仓,时间虽短,但该准备的都已齐全,可谓做好举国之力。

梁帝萧珩为振士气要御驾亲征,事定得早,可消息直到昨晚才有所传闻,今日早朝方正式宣布。

朝庭上一些老臣迟迟不肯离去,大殿里——

七、八人留下,但都用眼神、肩膀相互推攘。

御前边上一个花甲老臣,身着黑鹤绣纹红袍,双手松握芴板,腰脊微弯,上前言事道:

“太子领兵,陛下又屈尊御驾,国不可一日无主啊!望陛下三思。”

“太傅说的是。”

“是啊!”

其他大臣争相附和道。

“无碍!”龙椅上的人扬手一挥,“朝中之事由丞相代理,朕都已交妥。”

“……”

大臣们一片鸦寂。

委婉的不通,他们中间黑纹锦鸡红袍,尚书右仆射朱彦异张望左右两边,微微上前一步,吞吞吐吐:

“但陛下……万一……要万一……”

大臣们头都跟着又低了个度,只差栽跟下去。

萧珩不动色胜有色,终于听不下去,替他补充出:“万一朕和太子有个三长两短!”

“对,对……”老臣右眼皮一眨,浓眉须尾捎白一挑,连忙改换说词,“不,不对,是又不是。”如爆竹般,霹雳吧啦连锁炸响。

“你个老糊涂!你们一个个……”萧珩高扬道,“朕大梁是何等强盛!朕的军队打到他大魏还有接应,之前他大魏都要向朕的大梁学习!怎会败?怎会败!无稽之谈!”

大臣个个语塞,也没再多说一句。

殿外金光直射云龙长阶上熠熠生辉,两位身形相似的灰色倒影交叠在一起。

朱彦异凑近低声:“太傅您怎么看?”

“咳咳……”谢勰松动的眼皮褶子搭在眼球上,微眯着看向刺眼的天际,眼中闪出两圈光球。

“老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真希望这场浩劫,青山不倒,柴火无用啊——”

*

“公主,”

两位老臣同时看过来。

萧徽柔正从他们旁边阴暗,无日晒的云龙台阶跺步踏上,她嘴角轻抿,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颔首示礼。

门口传声进来:

“父皇。”

萧珩一看:“柔柔?”

大殿门完全敞开,她趁大臣都散尽的间隙,见机无缝插进。

萧徽柔端庄行礼,起身时就开始表明来意:“父皇要亲征,儿臣知劝也不会有所用,故请愿父皇能让儿臣随军行至湘州。”

萧珩一听,徽翘起下巴,手摸搓着黄而卷的短胡须,若有所思:“湘州?为何?”

“儿臣是大梁的嫡长公主,兄长与父皇都亲自上战,儿臣也想随行,但,与父兄一同到淮州,父皇肯定不会同意,所以就只好在湘州待父兄凯旋。”

“……”萧珩犹豫。

毕竟,淮州后的下一个重要城池便是湘州,湘州是枢纽连接着建康与淮州,在大梁版图上构成一个倒三角形。

萧徽柔眉眼舒展,倾头瞬抬:“从前,大梁有要出边的事务,儿臣也都有随行,父皇刚才不是很肯定的对大臣们表示大梁绝不会败吗?难道这下就有顾虑不敢让儿臣随行?……还只是在湘州。”

萧珩一笑,竟被她下了计,又恢复出刚才上朝时的那股气势:

“好!”

——

凤阳阁,门扉虚掩。

黄铜镜中映照出一个模糊的棱角轮廊,金桃一裾粉袋,团领,窄袖,手持梳篦从左至右成扇状将萧徽柔额上的头发梳紧,长发捆紧后无散发,中冠如特髻,两博鬓六钿,小花数如之,真白大袖衣,霞披,皂罗裙,织金云凤纹。

她双手捻起银奁中的胭脂花片放在两瓣唇间轻轻一抿,眼眸微眨,看向镜中。

嬷嬷慈笑着走上来。

她起身,转过,两人打量她一番,像是件精美的青瓷,双双点头,这才同出门。

怏出庭院大门时,她停住,拉过身旁嬷嬷的手,“嬷嬷就送到这吧……此次您就留在宫中别和我去折腾,有金桃陪我即可。”又看向另一边的金桃。

嬷嬷顿住:“不可……公主去哪,奴婢就去哪!”

金桃哽咽住:“嬷嬷,留下吧。奴婢会照顾好公主的。”

“这怎么行!公主,让奴婢去吧!”嬷嬷强烈央求,苦苦凝望。

“此事已定,断不会改。”她心狠着松开手,转过身,决然道,“金桃,走!”

“公主!”嬷嬷追跟在后面。

她加快步伐带着金桃。

院外一队护兵,在门口守着,她与金桃先后登上马车,马夫抽走脚踩的长凳,领队阵列一声令下,车辆缓缓驶出。

嬷嬷哭嚎尾随队末,跟从一路,车里的两人靠在一起,金桃多次想开帘去看,都被她拦下,直到她们再没听见嬷嬷的声音。

她才掀开帷幔,看向后面,未见其影,心中暗生感伤:

“嬷嬷,对不起,您年纪大了,从小悉心照料待我如母,此次不知会是怎番变换,留在宫中,多益无害,希望您能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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