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勣中军大帐。
死寂。
舆图前,李勣背对着帐门,火光将他笔挺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
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冲进大帐,是负责辎重警戒的副将,他头盔歪斜,甲胄上沾满烟灰,惊魂未定:“大帅,丰裕府……丰裕府的首批粮队……在鹰愁涧……遭伏,粮车……尽焚!”
“知道了。”李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没有回头。
副将愕然,随即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卑职……卑职该死!未能……”
“滚出去。”李勣打断他。
副将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李勣和苏冲。
苏冲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受到李勣平静外表下那即将喷发的怒火。
良久,李勣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脸仿佛苍老了十岁,沟壑纵横,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
“好一个沈今生……”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鹰愁涧的位置,“百骑焚粮是奇兵,二次断粮,更是算准了冯相会断我丰裕粮路,他料到我会急于从平阳、洛川调粮,料到我军心浮动,护卫必疏,此獠……不除,必成大患!”
苏冲单膝跪地:“大帅,末将请命,带精骑入山清剿,定将疤狼等贼首头颅献于帐下。”
“清剿?”李勣嘴角扯了扯,“黑云岭延绵数百里,山高林密,他们化整为零,你清剿得过来吗?耗得起吗?”
他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跳起,“冯青烈!蠢货!为救其子,自断大军命脉!王兆兴那个蠢材到哪里了?!”
“探马来报,王监军一行已过青石关,最迟明晨抵达!”苏冲连忙回答。
“明晨?”李勣眼中寒光一闪,“传令各营:收缩防线,加固营寨,没有本帅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所有斥候撒出去,给我盯死云州四门,尤其是东门,再有任何闪失,提头来见!”
“是!”
“还有,即刻清点剩余所有粮秣,实行战时最严苛配给,战兵口粮再减三成,辅兵、民夫减半,传令各营,严加弹压,敢有怨言、聚众闹事者,杀无赦。”
“大帅……”苏冲面露难色,“将士们连日行军、筑营,本就疲惫,再减口粮,恐……”
“恐什么?!”李勣厉声打断,“恐哗变?告诉他们,粮道被断,是赤焰贼亡我之心不死,不想被贼寇屠戮,就给我勒紧裤腰带,守住营寨,攻破云州,进城三日不封刀,粮食、女人、金银,都是他们的,但在此之前,谁敢乱我军心,本帅的刀,认得他!”
胡萝卜加大棒,威逼利诱。
苏冲不敢再言,躬身领命。
李勣疲惫地坐回帅椅,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围城变成了消耗战,而他的消耗能力,正被沈今生的毒计一点点蚕食。
冯相那边的压力,王兆兴那个阴险的监军……
等兵部拔来粮?
丰裕府粮车被劫,就是最响亮的耳光。
王兆兴的车队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撞入军营辕门。
玄甲森严,刁斗无声,唯有火把噼啪燃烧,映着守门士卒毫无表情的脸。
车帘掀开,王兆兴踩着仆役的背落地,一身朱红麒麟补子官袍在肃杀军营里刺眼得像一滩泼开的血,他脸上堆着忧急,眼底却淬着冰,目光如钩子般扫过前来迎接的李勣及其身后将领,最后钉在李勣脸上。
“李侯爷。”王兆兴的声音尖细,带着一丝刻意拖长的腔调,拱手行礼的动作敷衍至极,“冯相忧心如焚,特遣下官前来襄助军务,务必……救回公子。”
“襄助?”李勣抬眼,迎上王兆兴审视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王监军来得正好。粮草又被赤焰贼断了,丰裕府来的第一批,在鹰愁涧烧成了灰。将士们勒紧裤腰带,等着米下锅呢。不知王监军……有何高见?”
他刻意加重了“粮草”二字,将难题直接抛了过去。
王兆兴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鹰愁涧,又是焚粮。
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脸上那点倨傲瞬间收敛了几分,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具:
“侯爷息怒。贼寇狡诈,实乃心腹大患,只是……粮草军需,自有朝廷调度,非下官职责所系。下官此来,奉的是冯相严令,公子安危,高于一切,敢问侯爷,公子如今在城中情形如何?贼人可有苛待?侯爷可有万全之策,救公子脱险?”
他上前一步,逼视李勣:“冯相只问一句,公子,何时能平安归来?若因侯爷用兵迟缓或处置失当,致使公子……后果,侯爷当知!”
最后一句,威胁之意已毫不掩饰。
他身后的几名黑衣人悄然踏前半步,手已按上刀柄,气氛一触即发。
苏冲等将领的手也下意识按住了剑柄,怒视王兆兴。
李勣面沉似水,抬手止住身后骚动,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千钧:“王监军,冯公子身陷敌手,本帅比你更急。但贼酋沈今生非等闲之辈,挟持公子,所求甚大。强攻,是逼他们鱼死网破;围困,是拼谁先耗死谁。如今我军粮道屡遭截断,正是那沈今生釜底抽薪之计。此刻,若因救公子心切而自乱阵脚,贸然行事,才是真正将公子置于死地。”
“本帅坐镇中军,自有方略。如何与贼周旋,如何寻机救人,不劳王监军指手画脚。至于粮草……本帅已严令邻近州府火速筹措,兵部若有余粮,本帅……自然感激不尽。”
王兆兴被李勣这番软中带硬、绵里藏针的话堵得一窒,脸色一阵青白,他没想到李勣竟敢如此直白地顶撞冯相的特使,甚至隐隐点出冯相断粮才是粮道被断的根源之一。
“侯爷好大的威风!”
“只是不知,若公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侯爷这威风,还能在冯相面前抖得起来吗?”
“送客。”李勣不再看他,转身回账,“本帅军务繁忙。苏冲,给王监军安排营帐,好生‘伺候’。没有本帅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云州城五里范围,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遵令!”苏冲上前一步,对着王兆兴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神锐利如刀。
王兆兴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李勣的背影,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两名黑衣人气息微凝,似有动作,却被王兆兴一个眼神制止。
“好!好一个镇远侯!”王兆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猛地一甩袍袖,“本官倒要看看,侯爷的方略,何时能救出公子!我们走!”
——
城内的街道上,不再是前几日的死寂。
粥棚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虽然每人分到的只是一小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混着麸皮和捣碎的野菜根,但终究能吊住性命。
王管事带着人维持着秩序,嗓子早已喊哑。
“排好队!人人有份!不许挤!谁敢乱来,军法处置!”他板着脸,眼神却不时扫过人群中的老人和孩子,偶尔看到某个面黄肌瘦、摇摇欲坠的身影,会不动声色地让旁边的人多给半勺。
府衙花园和几处废弃的宅院里,被组织起来的百姓正挥汗如雨地翻垦土地。
种子是周通想办法从一些富户家中征借来的速生菜种,萝卜、小白菜之类,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汗水,在紧张的空气中透出一丝微弱的生机,孩子们在大人腿边穿梭,帮忙捡拾碎石,小小的脸上带着懵懂的认真。
城墙根下,一些老匠人支起了简陋的打铁炉。
炉火烧得不旺,用的是收集来的碎木和煤渣,他们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不是兵器,而是将战场上捡回的断裂箭镞、破损的甲片,甚至是昨日官军试探性抛射进来的几枚石弹碎片,重新熔铸、锻打,修补着守城士兵们破损的武器和盾牌。
疤狼手下的山猫带着几个兄弟在城内巡逻,他们不像正规军那样军容整齐,甚至有些吊儿郎当,但眼神锐利,腰间挎着刀,肩上扛着简陋的猎弓。
他们负责弹压那些可能滋生的混乱苗头,也负责从一些阴暗的角落揪出试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奸商,手段谈不上温和,但在非常时期,有效就是硬道理。
“看什么看?想吃牢饭?”山猫一脚踹翻了一个试图用半袋发霉的陈米换人家祖传银镯子的猥琐男人,将米袋丢给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拿着,带娃去吃顿稠的!再让老子看见你坑蒙拐骗,剁了你的爪子!”
妇人千恩万谢,抱着孩子匆匆离开。
周围百姓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有畏惧,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认同。
陈拓站在东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李勣大营,营盘依旧森严,旗帜猎猎,但那股逼人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一些,斥候回报,营内士兵的活动明显减少,炊烟也稀薄了许多。
“狗日的,饿着了吧?”陈拓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疤狼干得漂亮!阿虎和石头那边也有消息,骚扰了几支小粮队,烧了几辆车,虽然不多,但够李老匹夫肉疼的!”
“将军,切莫大意。李勣收缩营盘,减少活动,是节省体力,也是示弱。他在等。等朝廷的后续反应,也在等……我们粮尽生乱。”周通站在他身侧,裹着披风,眉头却没有舒展,手指向城内那些排队的粥棚,“这表面的平静,如同薄冰。府库存粮日日锐减,百姓靠那点薄粥和野菜,又能撑多久?一旦断炊,或者……朝廷派人来了,不顾一切强攻,甚至用些阴毒手段,这人心,顷刻间就会崩盘。”
陈拓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老子知道,可眼下,除了熬,还能怎么办?沈兄弟在养伤,疤狼他们在外面拼命,我们能做的,就是把这城守住了,把人心稳住了。老周,你那套攻心的法子,还得继续,多派人喊话,把冯玉麟那小子吃好喝好的消息,给老子喊得再响点。让那些府兵听听,他们替冯相卖命,冯相的宝贝儿子在我们手里活蹦乱跳呢。”
“是,将军。”周通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医庐的方向,沈今生的存在,是此刻云州军民心中无形的支柱,但也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朝廷的目标,恐怕第一个就是沈今生。
话落,一个亲兵飞奔上城:“将军!城外射进来一封信,绑着箭杆,说是……朝廷监军王兆兴的亲笔信,给将军的。”
陈拓一把夺过。
信笺是上好的云纹笺,字迹工整,措辞谦卑中透着诱惑,开出的价码令人咋舌——只要释放冯玉麟,陈拓可封云州伯,麾下将领皆有封赏,赤焰军可整编为朝廷官军,既往不咎。
信末,还盖着鲜红的监军大印。
“呸!哄鬼呢!”陈拓将信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当老子三岁娃娃?前脚放人,后脚就得被剁成肉酱!告诉那狗屁监军,有种让他自己进城来谈!带着圣旨来!”
周通捡起信纸,仔细抚平,眉头紧锁:“将军,这信……恐怕不止送来了这一份。”
陈拓虎目一凛,明白了周通未尽之意。
这厚赏的饵,王兆兴绝不会只抛给他陈拓一人。
城内新附的流民、惶惶的百姓,甚至……那些并非草莽出身、因各种缘由投了赤焰的体面人,此刻恐怕都听到了风声。
人心似水,暗流已在冰面下汹涌。
“他娘的!想从里面搞垮老子?门都没有!传令,各门守将、各营头目,给老子把眼睛擦亮,耳朵竖起来!谁敢私下嘀咕这狗屁封赏,动摇军心,抓!敢有异动,杀!”
命令带着血腥气传了下去。
城头的风似乎更冷了。
云州副本好长,我都写懵了,加快加快[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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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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