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醒来后明显整个人都恍惚了下。
像是没想到自己还在这儿一样。
梦怎么没醒。
圆形白炽灯在眼前投出圈光环。
像上天堂了一样。
如果没看见光圈后面属于李医生的脸的话。
李医生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平铺直叙:“迟雾,你醒了。”
随着这一句,迟雾感觉耳侧一阵嗡嗡声,仿佛无数只马蜂在绕着他的脑袋飞,吵得人不得安宁,却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恐惧、焦躁。
于南看见李医生拿出个铜铃,摁了下去。
他在一旁盯着迟雾的反应。
只见,迟雾脸上表情空白一瞬,而后他眨了下眼睛,如同宕机后关机重启般,一切不好的情绪都被清理干净。
李医生伸出手在迟雾面前挥了挥。
迟雾的视线就那样跟着她的手动。
可以了。
李医生收回手,声音压低了些,很轻,几乎是团让人无休止往下陷的棉花,她说:“迟雾,我是谁。”
“李医生,李……..”
迟雾声音停顿一秒,在脑海里搜刮李医生的真名,但显然,他失败了,好像从来没人叫过李医生的名字,她只是坚守在医生的职位上,尽职尽责,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也尽可能不泄露更多私人信息。
李医生说:“可以了。”
迟雾点点头,没了那思索的表情。
李医生又问:“我死了吗。”
这种问题说出来是在诡异,但迟雾却毫不犹豫地回答:“死了。”
“怎么死的。”
“工作过劳,突然猝死。”
李医生简单记录了下。
“你认识我妹妹吗。”
在现实,迟雾和她妹妹完全没有过接触,唯一的交界点也只可能是从她和迟母的偶尔交谈中听见过这号人。
这种边缘角色怎么会出现在混乱的记忆里呢。
又怎么会死掉。
李医生承认自己带了私心。
迟雾说:“自杀。”
李医生的笔一停,两秒后恢复如常。
“为什么自杀。”
“我不知道。”
李医生的话终于回归主线。
“于南也死了吗。”
“我不知道。”
又是模糊的回答。
李医生换了个问法。
“于南是谁?”
“是我的男朋友。”
迟雾停顿了下,几乎不受控制地话多了起来,还带了两分显而易见的雀跃,他扬着尾音说:“于南很漂亮,很温暖,很香,很好,我打算等我们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就跟他求婚,我俩永永远远在一起,他是个孤儿,我爸妈也死了,但我有哥,婚礼就让我哥来置办,以后我俩死了,葬礼也让我哥来置办,毕竟李医生的葬礼都是我哥安排的,他有经验了,肯定能把我和于南埋在土里还保证我俩不被虫子咬,死得舒服些。”
这句话信息含量太大。
李医生挑拣着记录。
这场对记忆的梳理进行了一个晚上,直到凌晨五点才结束。
而对迟雾这重造的记忆世界,李医生觉得精密得有些过分了,不像是大脑混乱后导致的,反倒像是另一位心理医生亲自疏导编造着塞进去的。
而且还格外详细。
她当初将“迟雾”的记忆塞到迟雾的脑袋里都做不到如此精细,顶多也就是对大致结构进行调整刻画,稍微加细些需要推敲的地方,就足够了。
谁能做到这么事无巨细?
李医生想不到还有谁有这本事。
至少。
目前为止,她是唯一有资格接收迟雾的心理医生。
难不成久病成良医,大脑自动编造?
李医生看着病历单上记录的密密麻麻一大片。
这个记忆里的迟雾完全就是现实迟雾的延展,如果中途没有于南的插入,迟雾绝对会再次走上这条路。
混乱记忆中的世界完全经得起推敲。
唯一存疑的可能也就是迟雾所说的那通来自警察的电话。
她找不到那个“于南”自杀的任何原因。
李医生抬眼看向于南,问:“如果是你,你会自杀吗。”
于南知道她指的是在什么情况下。
当即说道:“不会。”
于南伸手摸了摸迟雾的脸,看着那人茫然的无措的神情,感受着他不自觉流露的依赖。
只要迟雾还活着,他就不可能会自杀。
自杀等于主动放弃。
太蠢,太没本事了。
李医生在纸上“于南自杀”四个字上圈了个鲜红的圆圈。
只有这一处表现出些错乱感。
其他的放在现实都完全合理。
真有意思。
至于其他的。
李医生看着纸上写的“迟延宁”三个字。
迟延宁替她安排的葬礼?
迟延宁从不做多余的事。
要他善后,除非是他亲手造的孽。
看来这个记忆世界里,她是被迟总弄死的。
与虎谋皮啊。
笔尖再次移动。
这次点的是“妹妹”两个字。
李医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人知道她到底要推敲什么。
于南早些年看的那些心理学的书早就在入狱后忘得差不多,现在也就记得些没什么实用的皮毛,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倒希望自己像混乱记忆里的那个于南一样,把心理学给彻底学下来。
那样。
他就能亲自把迟雾从记忆里捞出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迫的,急促的,往前赶。
迟雾用手揪了揪于南的衣角。
于南注意到,他捏衣角的两根手指甚至都没太紧贴着,像用不上力一样,估计他记忆里在医院里化疗的时候就是这样,无力地揪着他的衣角,然后抬着眼睛看他,等着他哄。
于南发现这种画面很容易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甚至把每个细节都自动填补好,他看着迟雾那双手都觉得无形之中瘦下去些。
该多疼啊。
于南俯下身子,问他怎么了。
迟雾已经脱离了必须回答问题的状态,但听见于南的话,他还是条件反射地立刻开口回:“想让你抱抱我。”
但之后,不等于南伸手。
他就先把胳膊伸过去,环住于南的腰,之后顺势把整个上半身都贴过去,彻底把自己塞进了于南的怀里。
于南慢半拍地把腰直起来些,抱住他。
但过了两秒,迟雾又抬起脑袋看他。
“病好了就不亲我了吗。”
“只能抱着了吗。”
迟雾太会装可怜了。
他只要想想在医院里身上疼的时候是怎么抖的,说话声音是怎么卡在喉咙那儿出不来的,他就知道该怎么面对于南了。
如果说,明白自己是重新来过后,主动靠近于南的迟雾尚且有两分顾虑,不敢肆意索求,那现在丢失了那部分记忆的迟雾就是彻底伸出了爪子,一下接着一下地往于南心口上挠。
爪子没那么尖锐,不疼,只是麻痒。
迟雾完全忘了那通电话的事。
他现在只记得眼前的于南。
他稍微仰高了些脑袋,将背也直起来,使耳朵刚好贴在于南的胸口。
之后,他就听见里面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求爱鸟如何叫,好像就是这样。
“你心跳好快啊。”迟雾慢吞吞地说。
于南能如此清晰地看见他说话时嘴唇的开合,甚至还能隐隐看见躲在牙齿后面的舌尖。
迟雾,开窍了。
会勾引人了。
于南控制着呼吸频率,不快不慢,身体也跟着绷紧。
他干脆别开眼。
别被勾引。
至少,别是现在。
迟雾叫他名字。
“于南。”
于南应声:“我在。”
迟雾听着他的心跳,分明还是那么快,怎么就没个反应呢。
于南变了,从个贴心的男朋友变成故作深沉的男朋友了。
迟雾又想起来。
哦对。
还有李医生在。
于南会害羞。
迟雾将脑袋转过去,看向坐在办公桌后的李医生,出声问:“李医生,你能走开一下吗。”
李医生被他的声音冷不丁地打断思绪,愣了两秒才缓过神,而后消化了会儿那句话的意思,再打量眼面前两人的姿态。
这是……..?
李医生回之温和一笑,说:“不行。”
而后,她撕下张病历单,走过去递给于南。
于南接过,就看见上面写着串号码。
李医生适时开口道:“我的号码,三天后打给我。”
于南瞬间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当即说道:“我得陪着迟雾,不可能自己走。”
李医生扫了他眼,说:“没让你俩分开。”
她抬手指了指迟雾,“他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立即开展下一次治疗,需要稍加休息,三天后再来,来之前给我打通电话,别碰见什么不该碰见的人。”
“对了。”她又提醒了句:“不需要做什么多余的掩饰,迟家那边我会给交代,你只需要带着迟雾回去就好,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这几天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应该?”于南重复这个字眼。
“毕竟是迟家雇我,我只能尽量。”李医生双手插兜,稍微俯身,凑近了些去查看迟雾的状况。
但她凑近那刻,迟雾却直接把头扭过去。
又开始了。
躲避姿态。
看来是怕医生,排斥她这身白大褂。
李医生直起身子,打了个响指,“迟雾,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于南一只手扶着迟雾的后脑勺,一只手抱着他的肩背,哪怕迟雾此时晕厥,他也能马上接住。
但迟雾只是往于南的怀里缩了缩。
没动静。
于南疑惑地看向李医生。
李医生笑笑,耸耸肩道:“脱敏试验,看看他的潜意识指令解除没有,总不能让他到外面听到车喇叭声都要晕一下吧。”
说罢,她往后一让,“好了,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于南盯了她两秒,才将迟雾扶起来。
两人走了。
迟雾始终贴靠着于南的方向。
李医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
她脸上的笑容也一并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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