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快速跑过去,想要将于南抱在怀里,想要挡住那些交杂着的视线。
但随着他一步步靠近中心,整个世界又开始飞速碎片化,而最先破碎开裂的就是即将被他抓住的于南。
于南像是被网线割裂开的风筝,身体的每一块碎片仍然在不停歇地随着风向上吹刮,拼命逃离着迟雾那双向他伸去的手。
等到迟雾彻底扑向他所在的位置。
那只风筝,也终于飞走了。
所有光亮瞬间被垄断,视野再次陷入黑暗。
迟雾再次醒来时,人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而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正在被人操纵的程序,平稳地、毫无偏差地走向设定的重点,他本身反倒成为寄居在这幅躯壳中的局外人。
他看见墙上挂着无数张细致地框好的照片,最中央那张大合照里,是迟父迟母站在最中央,迟延宁站在迟父的左手侧,他和另一个“迟雾”则并肩站在迟母的右手侧。
照片里所有人都笑得那般美好,甚至连迟延宁脸上都明显挂着压抑不住的笑容,这种诡异的反差致使这张照片充满了强行拼凑的虚假感。
时间如同开了倍速般快速流失。
迟雾被迫过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前半辈子。
他备受关爱,甚至拥有了对人生的自主选择权,他出国留学,深挖学术领域,甚至发表了几篇有影响力的期刊,这都是曾经和他丝毫不沾边的东西,一幕幕简直虚假至极。
这就像是安丁园里每晚院长都要低声诵读的童话故事,妄想拉住一个又一个人沉沦进去。
迟雾不知道这些场景的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他信以为真自己其实是个毫不费力就能得到幸福的人吗。
如果真是那样,他也不会到如今还在这儿迷茫地被操纵着,甚至连发出声响的能力都没被给予。
他只想逃脱出这无形的玻璃罩。
但如同感知到了迟雾强烈的不顺从般,电影终于播放到关键节点。
迟雾站在街道边缘,随着视野的寸寸上抬,他仰头看着高处投放的大屏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是他在这虚伪童话中第一次看见于南。
屏幕之上是段媒体采访。大标题写着,LON私人心理医院获查,涉及不法产业,其执业医师于南举报有功,却受到严重人身威胁。
记者的话从高处远远地穿透屏幕,清晰地传到迟雾的耳中。
“于先生,您在执业期间进行证据收集时,是否曾产生过畏惧心理?毕竟从通报之中我们也能看见,LON的罪行已经达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甚至其中大多数医师都选择同流合污,并且还有部分对病人采取了监禁措施,胁迫、杀害的行为也是存在的。”
于南的脸在屏幕最中央,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在听到记者的问话后,他略微蹙眉,似乎也在对曾经的经历感到后怕,“我确实曾经害怕过,但是我更无法忍受这种行为出现在如今的社会上,那些病人被亲属送往LON治疗只为了克服病症,我无法看着他们走向另一层地狱中去,我的个人畏惧与此相比,是可以忍耐的。”
很官方的回答,但从他口中说出来,总让人莫名觉得是克制之下的真情流露,只不过这人太过体面,连措辞都是仔细考虑过的。
之后的提问与回答,迟雾都听不大清,他只是呆愣愣地盯着那张脸看,一切都如此熟悉,却又让人觉得万分陌生。
直到画面跳转成记者,迟雾才稍稍回神。
他听见记者对于南平生过往进行了简短介绍。
“于先生从小就对心理学很感兴趣,而他最初接触心理学,也是为了了解自己父亲的病症,说来可惜,他父亲却没能等到于先生学成归来,便在家中自杀,而这起自杀经过调查发现,是遭受了邪恶势力的逼压,这一案也让警方抓捕了不少不法分子,或许也是这种经历,才让于先生励志要坚守在法律线上,与邪恶势力坚决抗争。”
之后,画面再次跳转成了其他近期案件的相关采访。
下一秒,那个原本还在大屏幕里的人儿,就出现在他面前。
于南穿着黑色风衣,从远处走来,身后还跟着群记者,以及几位确保安全的警官。
迟雾就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他和自己隔着一条街道的距离,就此错过。
但在于南走到街尾,走到他即将看不见的地方时,于南突然转过了身。
或许是对视线的敏感,于南一眼就看见了对街的那个男人。
他们就这样,短暂地对视了一秒。
然后,于南对记者们礼貌地道别,上了车。
汽车彻底开远了。
良久,迟雾才意识到,他能动了。
与此同时,手机在口袋里嗡嗡作响。
迟雾僵着身子,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备注是个陌生的名字。
是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迟雾交到的朋友。
直到来电自动挂断,迟雾都没什么动作。
冰冷的手机躺在掌心。
迟雾尝试用它去拨通那串熟悉的号码。
但随着几声“嘟嘟”。
机械声告诉他,这是串空号。
于南使用的,不再是这串号码。
原来这场童话的交换就是他和于南彻底走上两条不再相交的线。
迟雾就站在原地翻着通讯录,里面存着许多号码,每个备注甚至都细致到了生日日期,这些都是他如今拥有的。
家人、朋友、老师。
迟雾又打了一遍那串号码。
空号。
空号。
空号。
迟雾像没有知觉一样,每当机械声说完,他就挂断电话,重新拨过去。
不知道第几次,突然,号码通了。
“喂,哪位。”
对面的声音很小,辨别不出来具体声色,只能听出来是个男人。
迟雾捏着手机,叫了一声:“于南。”
那头一时没人回答,只是阵嘈杂堵着麦克风,迟雾的心也被这不作答给拴紧,拎到高空,他又连忙补充了句:“我是迟雾,安丁园里的那个迟雾……..”
这时那头才匆匆来了句:“打错人了。”
紧接着,电话被挂断。
迟雾举着手机,倏地仰起头,他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觉得今天好像起了雾。
迟雾尝试着用别的办法去联络于南。
他甚至找人要到了于南的私人电话。
但每次他即将拨打过去时,自己的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被控制着放下手机,接着走那早被规定好的人生。
玻璃罩又将他隔绝开。
他再次成为了傀儡,被迫经历着“幸福”的灌溉。
他看见自己站在高台上,被人授予一项项荣誉,拥有了真正刻写自己的人生的权利,而台下坐着的人都在为他欢呼鼓掌,导师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家人等待着他回家庆功,朋友捧着庆祝的鲜花。
好像一个人这辈子,能得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而在颁奖典礼后,迟雾在寂静无人的休息室里,重新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明明门外堵着一堆七嘴八舌交谈着的人,房间内却安静地像被隔绝在了另一方世界里,迟雾甚至觉得,可能是他成了个彻底听不见声音的聋子。
而手机就被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旁边还放着个颜色鲜艳的奶油蛋糕。
就像是有人正在等待他的抉择。
迟雾拿起了手机。
他这次摁数字摁的飞快,因为前几次对身体掌控的猝然中断,这次他边摁还边在心里数着数字。
那几次大概都是在一分钟的时候,剥夺了他的掌控权。
这次十秒钟,他就将电话拨了出去。
迟雾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手机屏幕上。
十一。
十二。
……..
三十九。
……..
五十一。
……..
“喂。”
电话终于被接通。
这道声音如同最有效的安抚,迟雾飞快的心跳也立马平稳了些。
迟雾觉得自己应该快些说,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但想说的实在太多,时间又太少,他停顿两秒,最后只说出来一句:“于南,我是迟雾。”
那头沉默半晌。
而就在这沉默之中,迟雾数到了六十。
一分钟了。
迟雾阖了阖眼,等待着束缚感的再次降临。
但没有。
他还拥有着掌控身体的权利。
而他也等到了于南的回答。
于南说:“是要预约吗?”
于南的声音很冷淡,他条理清晰地说:“近期可能没有时间,您是谁介绍来的?可以先简单说一下病症吗,我可以先为您推荐别的医生。”
但这句话落,于南迟迟没等到回应。
他拿下手机,看了眼屏幕,通话还在进行。
“喂?”于南抬手调节了下助听器,确认无误后,又说了句:“可能是我这边信号不好……..”
这种语气如此熟悉。
是于南应对别人时最常使用的。
迟雾捏着手机的力道越来越重,他扯了扯唇角,哪怕于南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希望自己此刻能是笑着的,但最后,透过镜子,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实在是丑得难以附加。
迟雾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是想看病,我是想和你说会儿话,可以吗。”
或许是先前也有人提过这种无理的要求,于南的语气明显变了变,他说:“先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但迟雾怎么可能就这么让他挂断。
这次他对身体的控制时间长了些,那以后呢?以后他还有机会和于南说上话吗?
迟雾忙不迭地说:“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就一会儿行吗?五句话可以吗?”
那头的于南没有回答。
迟雾又说:“三句话可以吗?”
但还是没有回复。
如果不是迟雾还能听见那头轻微的呼吸声,他就要觉得于南已经挂断了电话。
迟雾一退再退,“那你不说话,听着我说行吗。”
不管怎样,让这通电话,别那么快挂断就好。
甚至没勇气等待于南的回复,迟雾就开始急匆匆地说:“我、我叫迟雾,迟到的迟,迷雾的雾,我以前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但是那时候我……..”
但没等这话说完,迟雾就感觉到话堵在嗓子里再也挤不出来,身体也在寸寸僵硬,如同石塑前兆,只能保持着拿手机的动作。
又要成为傀儡了。
迟雾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桌面上的蛋糕。
蛋糕上用奶油勾勒出的“祝贺”两字像是也在无声嘲笑他此刻的无能。
迟雾突然没了声响,那边也并未出声询问,而是传来了道短促的打火机声。
火苗燃烧着烟草,白雾徐徐升起。
于南在烟雾中看向天边正在快速碎片化的云。
此刻的他靠坐在椅子上,没有刻意绷直的挺立,只是靠着靠背,哪怕看见那诡异的景象也没有丝毫慌乱。
紧促的仪器警报声正在耳畔回响,且声音愈来愈响,如同从脑袋深处钻出来的一般。
这正是迟雾所熟悉的“吱吱”声。
在天空彻底碎裂时,于南陡然低声叫:“迟雾。”
迟雾听着他的声音,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他看见房门被推开,不少人挤进来,想要将他簇拥在中央,甚至嘻笑着说各种各样的喜气话,可一道道声音砸上来,只让迟雾的脑袋越来越疼,他想要重新拿起被这副身体扔在地上的手机,想要驱逐这群无关紧要的人,想要继续那通还没结束的通话。
迟雾喘气越来越费力,他觉得眼皮也越来越重,整个世界只有那道从始至终都在贯彻的仪器声还存在。
他彻底晕了过去。
而在他倒地那一刻,周边世界重归黑暗。
虚假的一切都被吞噬得干净。
而于南则安静地抽完了那根烟。
他抽烟时,手指不自觉地紧绷着,动作间还在颤,这是严重冻伤后留下的反应。
上一秒,于南还在雪山之上。
他不知道死亡之后会面对什么,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是顺着迟雾的话,以为死后会像他形容的那样,但什么都没有,于南只是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的视野被桎梏着,完全跟从身体的动作而移动。
但他的视野,是跟从着迟雾的身体。
他看着世界一遍又一遍碎裂,如同廉价的塑料拼图般不堪一击。
而随着拼图的掉落,于南也记起来了。
记起来他到底想要什么。
仪器刺耳的声响穿透大脑。
“吱——”
还有一道遥远的声音。
“将头盔颤波调转至平缓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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