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北指引的路

突然想到了,那个会尖叫的小哑巴女孩。

任西放下笔,第一次正常的开门走了出去,院子桌上的饭菜都冷透了,虽是被土瓷盘盖着的,但都经不起这山坡上的寒气。

说是饭菜,不过是一碗玉米饭,米粒都算不得多,还有一小碗腊肉炒菜。每餐都有的四五片肉,可能已是村里最大的善意。

任西未曾尝过那些肉片,好似以此与这里做着抵抗。

他不知道北为什么会让他过来,但他是听话的,北,留给他的话不多了。

吃过几口,他走出了这院子。第一次迈出去,觉得门前木栏高的有点过分了,让他吃力。

进村时,过了眼的景象此刻没留下半点印象。这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呆呆走到门前的路对面,看向这小山坡下的村子。

全是一层或两层的水泥房,平平的屋顶,随着地势显得错落有致,如果是加点颜色,或许还能像某国的特色小村。

但现在这种偏灰的颜色,才不会狠狠刺痛他,仁西看了好一会,像是在找北的老房子,那个北出生以来,生活了六年的家。

仁西缓缓转身,往山坡下走去,已经两天没饮酒了,但四肢像是还有醉意般,懒散的、肆意的支撑着主人破碎的心和乏力的脑子,摇摇晃晃地走下去。

坡上的路看起来还很新,水泥的,还是两根道,很像曦苑门前的那条,只是那条,对于住在尽头的人来说是死路。

那,这条路又能不能救人呢?

北,最后指引任西的路,能否真的成为他的后路。

坐着三轮车,很快就上来的小山坡,走下去却是费劲的。但任西仅有的,也只有时间了。

他没想过能在这里,寻找到什么神奇的魔力,因为再有魔法的人去了曦苑,一样逃不过悲剧。

原来,山坡下的阳光同样炫目,仁西只能微微眯着眼走。灰色水泥路搭配着开裂的灰色水泥房实在算不上和谐。

太阳还在头顶,是个大中午,村里还能下地的大多都在田间玉米谷地里,随便找个地方闭阳,短暂午休,一般不会回屋。

虽然,四下没人,任西却是安心的,随意抬腿选了个方向就往村里走。

山坡上看着挨着的屋子,实际上相距的还是有段距离的,依照地形特点,它们被搭建在水泥路的两边。

一路走来,虽算不上跋涉,但起起伏伏,依山而建,却也让人走起来心生烦躁。

仁西路过一户人家时,五个额头盘绕头巾的老人家围坐于门前空地,她们也看到了任西。

脸上的沟壑已经刻画不出表情,她们开始低头碎语,但眼睛却都盯着这个心气浮躁,又毫无生气的人。

彼此对视一会,任西首先垂下了眼眸,向她们点头示意,想起了快要遗忘的礼仪。

老人们相伴坐在葡萄藤下,葡萄叶斑驳的影子打到她们身上,坐着低矮的凳子。

她们围坐一圈,手里像是握着相互拉扯的粗线,盘绕、交织着,如同她们的一生,是相伴,互助的一生,还是相互纠缠的?

任西,呆呆站在那,不由地陷入了思考。

老人们静静等待着,她们有的是时间。习惯是件可怕的事,就像外祖母已经习惯了无法对他展颜。

而眼前的这些老人,开始笑嘻嘻的向他招手,对于老人家如此温暖的微笑,任西是不熟悉的,他无意加入她们的聚会,他想着是开口道别,还是转头就走。

“亦朵做的饭还吃得惯吗?”一个老太说道。

任西,重重的眨了下眼。亦朵,他见过两次,看清楚一次,但还是不确定,能否在人群中认出她。

头顶的太阳一点都不姑息这个初次回乡的人,老太太好似察觉了他额头的细汗和疲惫的身形,让他进屋休息。

“亦朵,晚些就回来了”老太像是在安抚。

任西,却并没想过找她,微微睁大的眼睛和站定的身体,无声地拒绝着这个提议。

“奶奶”,一个小身影从屋里窜出来,一下就扑到了这个老太太的背上。

任西看着,开始想那原本就弯曲的脊背是否经得起这样的撞击,有点为老人担心。

他见过大哥的孩子,跑着,奔入父亲的怀里,热烈却适度。他从未跑向过父亲,外祖母也不曾有过。

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并没有真的刺激到他,父亲的意义于他一直是很淡漠的,他没有奢望过,谈不上失望。

只是眼前这种自然而猛烈的拥抱,任西完全陌生。

趴在背上还在撒娇的小孩,老人回头慈爱的看着她,一下下不轻不重的拍着小女孩的手臂。

任西的右眼有一丝丝闪动,小女孩一直看着他,慢慢收起嘴角的微笑,向他走了过来,不紧不慢的,也让仁西有时间整理了情绪,做好了应对小孩的准备。

亦禾,还没说话就牵起了他的一只手,这样的顺序,给再多的时间,仁西也无法自然的应对。

这个村于他,很多事都是全然陌生的,但带来的感受如同这里的阳光,耀眼也温暖。

任西,像是接受了这小孩对向他的哑言,跟随着她踏进了院子,踏进了两姐妹的家。

他开始说服着自己接受这不礼貌的行为,甚至是危险的行为。危险,无关乎自己,而是对这两姐妹。

他深知自己内心的黑暗,卑鄙,残忍,他是一个罪人,从小都是。

直到现在,对与之接触的任何人都谈不上带去过任何的益处,甚至自己唯一珍惜的人都因他而死。

对自己奔腾袭来的恨意即将击破他的喉咙,要吼出什么,手却被小孩捏紧了一下,任西咬紧了牙床,不想再让回忆涌现。

“别怕,睡这里。”亦禾瞄了一眼他,指着面前的石床,铺着一层红色的大花床垫。

怕,很好的让仁西找回了成年人最后的倔强。

仁西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就很爱哭,但只悄悄对北哭。

这是黎叔和秦姨都不曾发觉的事情,每次,北都是陪着他一起哭的。

而他不离开曦苑的那四年,他不哭了,没了可以陪哭的人,但他现在不敢想,任北是否有独自一个人哭的时候。

任西,顺从的走近,坐上去,躺下来,他怕眼眶终是锁不住泪水,他需要躺下来,最好是能睡过去,不要再想了,他开始提醒自己。

小孩像是走出去了,突然这一刻,他觉得亦禾有点像北,是顾及他的。

而此时,仁西尚未想到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北,给他留的后路就是这两姐妹,也让他在这个村里,去发现,去感知,去修复自己,挽救自己,也拯救他那准备去毁了的妻子。

门外男人的声音响起,又像被突然制止。

任西确也因此醒了,发现自己在这睡着了,还不知睡了多久,像石头一般硬的床比山坡上的那张,更让他后背酸痛。

还好,他正希望着各种痛苦,这种身体上的,怕是太轻巧了点。

仁西突然开门,还好没有吓到门外的亦朵、亦禾和一对夫妇。

他们齐刷刷微笑着面对他,几秒的沉默,还是被亦朵打破了。

“床太硬了吧。”

又是这种正对心意的话,任西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被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看透,明明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面无表情的成年人,在她面前却是那般容易识破。

女主人有些尴尬,又眼含笑意说了句,“我去做饭了,很快就能吃。”赶忙着走出了大门。

男主人这时将双手在裤腿上拍了拍,不知道是拍裤子上的土还是手上的,亦或是拍掉自己的窘迫。

任西很想说点什么,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有点憨厚的男人,是因为自己脸上的冷酷而有点手足无措。

眼前这个男人应该比父亲小上很多,但焦黄色的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嘴巴两旁的最为明显,是因为经常笑的缘故吗?

任西入神的打量着这个被看得不好意思的父亲,将周遭都代入了沉默。

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任西所不熟悉的,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对什么尚有兴趣,但这里的人和事都不自觉让他陷入思考,带着他进入回忆。

仁西寻思着北和大哥可能的另一幅样子。

这地方却有魔力,轻易的就给了仁西活下去的种种动力,他要写下他对北的回忆。

站在回忆场景里,重新认识北,看清他不曾深思过的北,他想去好好的寻找,被他忽视过的,所有北可能的情绪,那里有他无数次错过的利剑,最终也任由它们刺向了北。

“你先坐,我去洗个手。”男主人笑的有些尴尬。

这与任西理解的、见过的男主人的样子很是不像。

“我抬下桌子。”亦朵,看了一眼任西说到,任西退了退身。

她麻利地将靠墙的方桌拉到中间,不知从哪里顺手拉出一块毛巾开始快速擦桌子。

亦禾,丢下一句“我去帮妈妈。”就跑了出去。

每个人做事,都事前对他说清楚了,或是向大家交代了,不用通过眼神传译,明明嘴巴就不只拿来进食,还可以交流。

家人间的交流,任西意识到他在一个家里,作为客人,作为观察者进到了一个家,一个北曾经拥有过的家。

他开始抬头打量着这个客厅,灰色的水泥墙面带着许许多多气泡坑洼,屋子正中间挂着一张关公的图片,四个角都有些翘起,正下面是个柜子,正中放着果盘和几个叠放的干瘪苹果,靠墙角的地方放着几个扁担和竹编大漏斗,家徒四壁。

亦朵静静地等着任西收回打量的眼神,“这边洗手。”她笑的腼腆。

饭菜确实很快就端上来了,任西被安排坐到上座,他不知村里人是否讲究这些座次,他只是不想多词推诿,便应了主人家的意。

面前的饭菜,跟他这些天偶尔吃的几口一致。玉米饭,被舀好了,放在他面前,还有蒸熟的土豆和腊肉炒白菜。

一家人像是等着这位尊贵的客人对菜色打分,都静静地等着任西说出第一句话。

这时的他,也是被当成了哑巴吧。

任西定了定神,望向男主人问:“长辈不一起用餐吗?”

这男主人有些惊讶的张嘴,任西也耐心的等待回答。仁西不太能分清他们家的关系和辈分,用长辈来称呼最为恰当和懂礼。

男主人笑答:“我母亲不吃晚饭,我们陪你吃。”

任西后来知道,这里的人都不吃晚饭的,一天就两顿。

任西礼貌地对视点头,拿起了筷子。

男主人开颜的,对着两姐妹说了一句“吃吧”。

曦苑,饭桌上的交谈,只发生在他和任北两个人用餐时,这是他俩的秘密。

“喝酒吗?”男主人问。女主人像是被提醒了自己的疏忽,立马打直了背,放下未动的筷子,准备起身。

任西为了阻止她突然而至的窘迫,第一时间回答了:“我不饮酒,谢谢。”

还好,没有担心的游说,女主人重新拿起了筷子,等待着下一个安排。

亦禾举着筷子对准腊肉片,没张开筷子,却对向了她的父亲,无声的询问。

男主人笑了笑,“吃吧。”

侧面看上去,嘴边浅浅的痕迹被加深了。任西对这位父亲看向女儿的情形吸引着,探查着。

任南对任北的,那份无所不至的父爱太过强烈,甚至裂开了瑕疵。这一刻,任西觉得,差的是一份平等。

为了不让自己呆滞的神态太过失礼,任西开始夹菜,从离自己最近的这份腊肉白菜开始,他第一次尝这家人每顿饭都为他准备的腊肉,肉被切的很薄,肥肉像是透明的,瘦肉呈现出棱形纹路,带着彩色的光。

太咸了,但任西很好的控制了面部的表情,就像一贯的他,又或者是心死的人,谈不上,还能被舌尖感觉影响。

亦禾看着仁西将腊肉放进嘴里后,快速将自己筷子上的腊肉塞进小小口腔,嚼的有点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她望向左右分坐的父母和姐姐,笑开了。

任西看着他们一家在饭桌上的颜笑,觉得珍贵。

简陋的屋檐,寡淡甚至不便下咽的饭菜,让眼前人吃出了叫做幸福的味道。可以给人带来美好感觉的东西有很多。任西也有过很多,都是在跟北一起的时候。

虽然现在,他还能察觉身旁的美好,但此刻他并不羡慕,没有任北的日子,他何需美好。

这不是仁西来这里的目的,也不是他现在计划做得事情。只是在这一刻,在心里,他觉得这个家真好。

吃完饭,亦朵开始收拾桌子,亦禾也帮着端走了碗筷。

男主人示意任西到门外院子歇歇,这时的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天边的红晕让人觉得暖暖的。

男主人将下午老太太们坐的矮凳子,端给任西,他礼貌的应承了。

可坐下来并不舒服,刚吃完饭这种曲折身板让他有点不适应,但他却平静的接受了这个家带给他的所有的感觉。

男主人这时在他一侧蹲下来,任西想起身为他也端来一个小凳,却被他笑着阻止了。

“村里人习惯蹲着。”

他们,一个蹲在门前,一个挺直了背坐在小凳上,一起看向对面山头缓缓下降的太阳。

很久没说话,却不尴尬。

任西少有这样平静的放空自己,这个蹲着的男人,让他觉得没有任何危险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男主人才想起自我介绍似的。

“我姓亦,叫亦山。我两个女儿,大的,亦朵,小丫头叫亦禾。媳妇姓黎。咱们村多是姓黎、姓亦的。”

任西看向他,点点头。

又再次转向了远处,等待着落日,眼看着时间被如此具象的刻画什么叫时光流逝。

亦山突然问:“黎大哥,现在改姓任了?”

任西有片刻的失神,他错开亦山的眼光,定向院子的水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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