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次回忆

给亦山一家道别,伴着夕阳余晖,任西朝半山坡的屋子走去。

孤单,是这一年又开始熟悉起来的事。只是,孤单的又不太一样。

任北还在时的孤单,任西觉得是有盼头的。

那份自我的放逐,是他的武器,是他向外祖母、向父亲、向家族,甚至是向任北丢出的利剑,刺向他自己的剑。

他试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罪责别人。

任西,没意识到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那种他声讨的、鄙视的灵魂,正移步到他的身上。

而现如今的孤单,是像囚困井底的死尸,不必等待营救,却还得面对每天的日升星落。

时间折磨人,显得那样理所应当。

任西,并不排斥,这种痛,这是失去任北的痛,他还想能加深一些,只是他还能感受到的,关于她的事情。

他其实恐惧,恐惧哪天他麻木了,不心疼了。

那才是他不可原谅的事。

他现在有点明白父亲了,父亲一遍遍的恶对自己,或许是他在拖住自己的痛苦,他自判的徒刑是一生。

走回自己的屋子,任西气喘吁吁,想到每天亦朵往返三次,还得抽空下地做活,他有点感激。

天渐渐暗下来,没有灯也不需要光明,他躺下来,手握那装有任北发丝的小福袋,感受空气在鼻腔的进出,胸腔的起伏是生命的节奏,只剩他的。

在任北的家乡,用本属于任北的空气,维系着他的生命。

他闭着右眼也止不住他的跳动。

现在,没法写回忆,他强制着收起自己的思绪,控制脑子不要再与任北、再与自己对话。

必须睡过去,就像小时候不怕黑夜一样,为了明早的任北,明早回忆里的任北。

早睡的好处,对悲伤的人,是残忍的。

清醒的头脑,可以更好地品出空气的清新,与黎明的美。

美得跟昨天的夕阳不太一样,却也让任西深深吸引。

如任北,是在他眼里第一眼的美和最后一眼的美的那种区别吗?

任西回屋,伴着眼里加深的忧伤,继续回忆,提笔日记。

记事,其实是从你来了,才开始的事情。

对于三岁前的,我没有什么印象。

我很开心,脑海里最初就装有你。

曦苑,原本像是对我、黎叔、秦姨的监禁。

我母亲的事,不知道是谁透露给我的,也或是出生那刻就知晓了。

而父亲于我,也等同于没有一般。

所以在三岁时,与你和大哥相遇的那刻,甚至父亲向我介绍你们的那刻,我都没想过你们的亲生父母的事。

之后的日子,你和大哥也从未主动向我提及过。

我与你们相伴的前十年,父亲开始时常出现在我视线里,但我仍然觉得我和你都是孤儿。

你们当年是空着手进入曦苑的,没有任何行李。

但我知道你有一个红红的小福袋,那是你最宝贵的东西。

而现在它也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鼻涕虫,是你给我小时候取得名字,我们私下的小秘密。

我们被圈禁在曦苑的十年里,是我最开心的童年,也是眼泪流的最多的十年。

但那时我的眼泪是甜的,是我自动流给你的,而16岁后我的眼泪是苦的,是你带给我的。

小时候,哭对于我真是太容易了,是我擅长的事情,只对着你。

有时哭是真委屈,有时的哭得心里想着另外可悲的事情。

父亲像动物园的看守,把你我封锁在这里,正好成全我的心思,每天都可以给你上演各种表演。

只是对于你和我,他的目的是不同的。

禁闭的成长,他是为了保护你,同时为了防范我。

可这最后,他保护好你了吗?

又防范住我一次次伤害你了吗?

他没能保护好你,是我唯一无法原谅他的事情。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监禁了他自己,我们可能还能活得下去。

我和你就像他的木偶,时不时就会上演他设计的剧情。

主题永远都是通过惩罚我,来表现爱你。

而我也在他扭曲的情感训练里,扭曲了自己,我无法叫停他的一个个剧目,我开始去感受剧情,用心参演,我以为这只会成为我想为你表演哭时,可以激发眼泪的事情。

但后来,我可能真的成了他想要的演员,把他对我的设定写进了自己的标签里。

我甚至不满足他训斥的频率,开始主动加戏,公然的违逆他,故意做能够激怒他的事,暗暗地把每次的剧情,推向更高的**。

我有点醉心于受罚,最开始的罚站、罚跪,后来打手、打屁股,甚至最后的掌掴。

我自以为是的自我陶醉,我沉迷着这种自求受罚,让你为我担心的魔怔里,我甘心于平庸,计划着你做的每个事情都比我优秀,想让所有人高看你。

我哭着看向你,说的很多情绪都是在骗你。

我居然从那时起就在故意折磨你。

这是我为自己找到的第四个罪,是最早对你的恶,也是一直在施加的恶。

我和父亲成了导演,明明只是父与子的悲剧剧本,却硬是把你拉进来参演。

我以为那表现的是另一种爱,虽然虚伪了些,但悲壮更强烈。

我以为这种从受难中淬炼出的爱会把你托的更高,你心生的是满足,是屈伸施舍关怀于我的自得。

可事实肯定是我错了,我太自大,太卑鄙,用亲情、悲情去束缚你、考验你、甚至是塑造你。

6岁的你就开始受到我们的情感暴力,我未曾思考过你在这样的环境里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我是带着自我设想的滤镜在看你的嘛?你曾给我讲过很多道理,我统统没听进去,现在我得都回忆起。

北,那天,我说我恨你,其实没有的,我现在很想你。

任西继续回忆写道。

北,你跟我说过最多的就是“父亲也不容易。”

这是我最讨厌听到的。

但现在他确实不容易了。

你的事,对他的打击肯定是巨大的。

你有给他留信吗?是有的吧,我想也是有的。

他是你的父亲,你很爱他,尊重他,一直以来都理解他,也让我尝试去。

我是不愿意的。

最初,我只能凭着感觉去应对他。

他是曦苑的权威,我服从他,还被教导尊重他。

但那时我也是个孩子,我能反馈出来的只有我体会到的感情,他对我冷漠、疏远、控制,没有半点爱惜,时时流露出怨恨、嫌弃。

我对他,只有畏惧和讨厌。

后来,我也开始怨恨他、渴望激怒他,甚至情感上伤害他。

我没想过得到他的关爱,更谈不上渴望父爱。

他也不奢望我的尊重和我的爱。

我们的情感对抗一直在持续,16岁后,更为激烈。

因为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我找不到立场去理解一个父亲疏远、责备、怨恨孩子,仅是因为他的出生。

即使我的母亲是因为那样离世,但错的不是我。

他作为成年人,是该他来理解我,理解我的悲哀。

他失去了妻子,而我失去的是母亲。

我不想跟他比,谁更惨。

他一直说是我害了母亲,但明明是母亲和他都害了我。

我从小生活在他的那份怨恨中,我开始自我否定,痛恨自己的生命,过分的自责让我也甘心于他的各种惩罚,甚至觉得罪有应得。

我一直不觉得生命是件多么美好的事,这就是我的可悲。

如果可以选,我是不愿意来这一世的,不可否认,母亲的事对我内心是有非常深的自责的,我知道没有谁有资格怪罪于我。

但我想我这辈子是没办法释怀了。

我想这是父亲希望看到的事。

细细想起来,我曾跟很认真的跟父亲交谈过三次,每次都是关于你。

第一次是我13岁左右,父亲发现了我对你有了不属于姐弟的心思。

他怒斥于我的无礼、僭越。

但我的情感也是难以自控的。

我试着认真的去解释,是向他,也是向我自己,我妄想得到他的理解。

因为,我也糊涂,关于最初对你的感觉。

父亲就像面对一个一无是处的乞丐觊觎着他的公主一般,把他眼里我的罪恶又一股脑地我泼来。

在我16岁,确定自己的感情后,我便不叫你姐姐,我们本就毫无血缘关系。

父亲一直无法认可这种感情的合理性,对于由来也是不容忍的。

他认为我对你有母亲的感情投射,企图将陪伴变质成了占用。

而且,这种畸形的关系会成为宗族的笑话、谈资,将他最初的善行,变得卑鄙。

最关键的是,他从不觉得我配得上你。

不可避免,我因此与他开始了更为恶劣的关系。

于你,最开始是私藏在心的占有欲和习以为常的依赖。

那些年,我们很少踏出曦苑,一年中偶有几次出门的聚会,即使时常有到访的客人,但很难与我们形成固定、熟悉的关系。

除了任行之,你的芭蕾舞舞伴。

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并不利于成长,但我却是极为快乐的,快乐于你的陪伴和你同样快乐着的那份良好反馈,我是满足且安心的。

我寡言,但那是对别人。

我们每天有说不完的事情,分享着每天的心情和探听来的小秘密。

我对你的感情是自然生长的,我们没有正常的父母,身边也没有男男女女的朋友,我们没处去了解太多男女间的事情。

可慢慢的,你身边的任行之,让我产生了不敢向你分享的,你当时可能还尚未体会过的陌生情绪。

任行之是父亲从宗族子弟里挑来陪你练舞的,最开始你们一周练三五次,后面天天都练。

我越来越讨厌看你们的练舞,尤其是他看向你的样子。

我讨厌听你跟我分享我无法参与的拉丁,甚至一想到他,我都讨厌。

我没有隐藏自己对他的排斥和不讲理。

我对他的恶意来源于所有关于他与你的事。

我一个人品味着这种郁结,感受它一点点变成对他,甚至有时对你的嗔怒。

任行之委屈的表情总能第一时间击碎我大度的面具。

我不能与他分享你。

我记得,我曾给你写过两三次绝交信。

每次写时,感觉都很激动,情绪无法自控,用我的委屈声讨着你的忽视和迟钝,把眼泪和鼻涕毫无顾忌的留在信纸上,作为你伤害我的证据。

但最终都没有给你,因为只要面对你,很容易就能恢复好心情。

此刻,任西顿了顿笔,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他小时候快乐的烦恼——太容易就被北哄好。

任西继续写到。

有几次我故意躲着,好几天都不见你,想用自己的狠心和绝情去触碰你的心绪。

你曾因此对我说过一句话,“西,你怎么又消失了。”

这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每次想起都会心痛,特别是那四年,我真的故意的离开了你。

我经常在脑海里,幻想着你在对我说这句话,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句情话。

我青春期的反复无常,总被你微笑着接受和理解,你包容了我很多坏的情绪,纵容我对别人无礼的行为。

你一边轻言轻语的向我说教,一边还注意着我的情绪。

你最擅长的就是去理解别人,总是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给别人找理由。

你有考虑过自己吗?我很少听你抱怨,没想过你也会有坏心情,你是从一开始就学着自己消化情绪的嘛?

父亲总是夸你懂事,你也是小孩,你不需要样样都懂事的。

我们的爱,没给你惬意、自由的生活。

我和父亲只是通过所谓的爱你,在进行着比拼。

那不是真正的爱,我和父亲都不会爱你,爱错了你。

童年,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是快乐的,很感激。

但总体来说谈不上幸福。

那你呢?你的童年,幸福吗?我多么希望你是幸福的,父亲、大哥也是希望的。

但如今,这结局。

北,我想依赖你、想独占你,愿意用生命去呵护你,这份“爱”对童年的你来说,是太强烈、太过激、甚至太扭曲的吧。

我们的感知或许真的是一体的,我感到的不幸,也让你的童年深有体会。

北,那这就是我的第五个罪,童年的我自找着、幻想着各种不幸,还有意无意的将真真假假的坏情绪传递给你。

你总说父亲不容易,我忘了问,在这个家,你的童年过得容易吗?

第二次,我渴望与父亲好好谈谈,已经近18岁成年了。

曦苑的课业只安排了初级教育,进入青春期的你和我,先后进入寄宿学校学习。

我们分开了,这加剧了我对你的肆意的感情。

我开始建立更多的人际关系,感受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情绪,也观察别人如何处理情感关系。

我再次确定了自己对你的感情。

我已经成年了,这次想平等的与父亲进行一次对话。

我准备了很久,把自己这段感情的心路历程整理过很多遍,虽没想立刻得到他的同意,但我认为它是说得通的,是真实、正常的、也是非你不可的。

但,万万没想到,父亲那般坚决。

我甚至提到了我的母亲。

可也因此,招来了他的暴怒。

我不知道他的断然拒绝是因为恨我还是因为爱你。

我知道,这辈子我绝不可能得到他的许可了。

所以,之后我去了外祖母那,又想寻求她的同意。

这是我当时认为的最后的一条路。

我出乎他意料的举动,同样加剧了他的魔怔,他开始为你盘算起婚事。

我把所有对你的期望,都寄托到了别人的认可上,未曾想过主动争取你。

我的懦弱,是我第六个对你犯下的罪。

我恳求他们,却未认真问询过你的心意,我怯懦的、主动的忽视着你,自我抉择的权利,我就像一个差钱的乞丐,在向老板渴求着店里的商品。

我担心你拒绝我,这会比他们的拒绝更让我害怕,我不敢向你坦白真心,又妄想着,你我心意一致。

我甚至暗暗觉得,只有他们同意,我就可得到你,还以此安慰过自己。

没有尊重过你,比所有人都还卑鄙,恶劣地觊觎着你。

这是我第七个最不敢提及的罪。

与父亲最后一次认真的谈话,或许算不上对话了。

他当时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同情他,而是继续刺激着他,历数了他所有关于你的决定。

我不想他付什么责,但他是个犯人,我要让他清楚的记得。

我拿走了他的扳指,任家的扳指。

他本就不是任家人,而我起码是半个,让他做了我二十二年的主。

你总是说他不容易。

是当家主、当父亲,还是鳏夫不容易?

我拿掉了他父亲的资格,夺走了他家主的扳指。

我该再早一点想到的,那是不是你就不会死。

北,我恨你。

任西,停下笔。

他对自己道出的恨意有点惭愧,但却是他现在实实在在的感受。

他开始想任北是否也恨过他?

回忆,内心独白式的自我检讨,往往是很内耗的,他压抑的情绪从纸上抽离出来,却又发现被困于这四方水泥中。

他不能脆弱,也不能容忍自己像任北一样认命,他要挣脱出去,把怨恨、愤怒施加给别人。

他大力地推门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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