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有四大城门,主城门在正东方,名为朱雀。
朝中大臣已早早在朱雀门内等待,其中很明显的分成两派,一派以秦鹤鸣秦尚书为首的文官团体。
另外一派,以林舒墨这位镇军大将军为首的武将们,双方真是互相路过都超对方翻白眼的程度,关系不可谓不恶劣。
秦青钰他们来的时机正好,林舒墨刚好和同僚续完旧,只等皇上来送行,与他交代几句便可以启程。
成亲两日,秦青钰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位便宜夫君。
他和林舒白长得很像,只不过脸庞更为坚毅,棱角更分明,身上带着股征战杀伐的煞气和凶气。
老实说,是很受女娘喜欢的类型。
秦青钰跟在林舒白身后,悄悄咪咪地开口,“你兄长好凶,我先去见我爹。”
她仿佛滑溜的小鱼,眨眼间凑到文官那一堆,找到她年过三旬依旧俊美的老父亲,脆生生地喊了声“爹”。
刚才还脸色严峻和同僚商讨要事的秦鹤鸣,猛地扭头,看到自己的心尖肉,顿时双眼通红,他隐在袖子的手猛掐大腿肉,硬生生忍回去。
“诸位,实在抱歉,小女来找,我父女二人说些私话。”
说完,领着秦青钰走到城墙角落,见四周没人,上下打量秦青钰,方才开口问她,“林家人待你如何?他们要敢怠慢你,为父今日就去圣上面前参他们!”
“别别别,爹你别冲动,他们还行。”
宠孩子可以,没底线的宠容易把人宠成熊孩子。
还好秦青钰是个有底线的人。
“那就好。”
秦鹤鸣沉默一阵,和秦青钰商量,“要不爹去和圣上说说,放你回来,换人过去。”
昨日女儿新婚,送走花轿后,他坐立不安地派人去打听。
新郎失踪跨火墙,敬茶立规矩,直接让人跪倒昏过去?!林家也忒刁难人!
当天他跟点燃的炮仗一样,拟好折子要进宫参人,硬生生被同僚王大人劝回来,让他以大局为重。
谁家新妇不是这样过来的?秦娘聪慧,必定吃不了亏,放宽心。
那不是你闺女!
秦鹤鸣没能成功进宫参人,自己跟自己生了一晚上闷气,上火上的嘴边起俩大火泡。
“爹,你别担心,算卦的不是说我能活到八十岁嘛,”她扫眼周围,见没人注意,“你交代女儿的事,女儿记得。”
不久前,圣上接到一纸密函,说秦家预谋造反,只有密函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秦家真的有不臣之心。
先皇在位时,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先皇不顾众人反对,血洗朝堂,造成数不清的冤假错案,直到当今圣上登基,才开始慢慢着手拨乱反正。
圣上对此并没有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此事若大张旗鼓,最后查出是人栽赃陷害,武将们必然心寒。
不能明目张胆,只能小心隐蔽的调查。
朝中上下势力盘根错节,秦鹤鸣这个没有背景,刚正不阿的刑部尚书,成了调查这件事的首选。
下旨赐婚送秦青钰进林府,也是为此事。
“记住,千万别勉强,在林家吃什么别吃亏,若有人惹你跟爹爹说,爹参他去!”
秦青钰忙安抚自己这个动不动把参人挂嘴边的老父亲,“好好好,不过林舒墨要去边关,证据还会在林府嘛?”
小女娘皱着眉,细葱手指拨弄桃粉色的纱织披肩,面露苦恼。
“林舒墨为人谨慎,为父和他打过很多交道,越秘密的东西他反而不会放在身上。”
“可以去他书房看看,朝中大臣的书房一般都有暗室,证据多半会在暗室内。”
“若找到了你就快快回来,找不到想回来也和为父说,你的安危要紧。”
秦鹤鸣嘱咐一句,秦青钰便跟小计啄米似的点下头。
最后说无可说,秦鹤鸣给女儿扶了扶有些歪的发簪,“爹就你这一个女儿,你性命最重要,可……”
君命在身,他也身不由己。
秦青钰鼻尖一酸,低下头,趁哭腔还不重,忙告别,“爹,我不好和你久待,等我拿到证据,得了放妻书回家那天,咱们再慢慢聊,到时再一起吃娘做的豆乳糕。”
“可怜我乖女,连口顺心的都吃不上……”
“爹,这是在外边,你给我点面子别哭,别哭啊爹,求你!”
手忙脚乱地安慰好老父亲,收拾好情绪的秦青钰提着裙边,小跑溜回去。
林府女眷们低声闲谈,林舒白被她哥叫走,唯独林仙儿周围没人,她见秦青钰过来,忍不住冷哼连连。
“好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么舍不得离家,干脆拿放妻书回去好了。”
一旁的云杏撸起袖子,横眉竖目地叉腰,准备和林仙儿干一架。
秦青钰眼疾手快地抬手拦住云杏,“府内怎样都行,在外面这副家宅不宁的样子,让人看笑话。”
她扬起甜笑,“姐姐这么有经验啊,得了几份放妻书?”
“你!”
“圣上嫁到——”
远远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四周站着的人群全部跪下去。
林仙儿愤愤瞪她一眼,不再多言。
当今圣上李辛烁在太监侍卫们的簇拥中,缓缓走进,他未穿龙袍,而是战甲。
“众爱卿平身,林将军呢?”
不过四旬的李辛烁因国事操劳,一头黑发已有大半银丝,黑白交杂的发丝没让他看起来有多慈祥和蔼,反倒气场十足。
他面带笑容,“朕听闻他昨日忙到自己大婚都没时间去,让胞妹代替娶亲,实在操劳,朕特意来慰问。”
一番话说的绵里藏针。
还不就是觉得林舒墨连他的赐婚都敢无视,晾着新妇独守空房,若是小门小户,李辛烁也不会管,关键新妇还是尚书的独女,他作为皇帝,多少要安抚一下。
“林将军夫人何在?”
秦青钰盯着众人灼热视线走出来,“臣女在此。”
林舒墨默契地站在她身旁,双手抱拳,“臣在此,为国尽忠,并无操劳。”
“林将军忠心耿耿,朕自然明白。但新婚燕尔就要让你们夫妻分隔两地,朕实在不忍。”
林舒墨余光落在秦青钰身上,片刻收回,一派大公无私的嘴脸。
“臣远离故土,母亲年迈需要人尽孝,臣妻是最好人选。”
好好好,娶个媳妇回来尽孝,还真是大孝子。
秦青钰在心里低嗤,表面上还要做足功夫,“臣女初入林家,还有许多事要婆母妯娌教导,我们夫妻伉俪情深,分别区区三年,不会影响我们二人感情。”
因为根本,没得感情。
林舒墨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株杂草。
“臣惶恐。”
“爱卿不必自谦,朕记得林将军的胞妹从小也是练武奇才,怎么不见她?”
听到李辛烁点名,林舒白从一旁站出来,“臣女在。”
她态度不卑不亢,行礼姿势落落大方,利索干脆的模样让李辛烁目露欣赏之色,“不错,不愧是林将军的妹妹。”
“若我没记错,林小娘也及笄满一年了。”
大齐女子满十五及笄,林舒白过完今年生辰就是十七。
“可有许人?”
林舒白脸色肉眼可见的发白,她语速极快,“臣女并未许人,还想在母亲膝下尽孝几年,等兄长从边关回来,再谈婚事不迟。”
“你倒有心。”
秦青钰注意到她的异常,贴到林舒白身侧,用垂下的宽大衣袖做掩盖,不动声色地握住林舒白的手。
她指尖冰凉,显然被吓到了。
秦青钰攥住林舒白手指,帮她把手焐热。
催婚这个事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真是可惜,若是个胞弟,林将军能多一个助力。”
本朝民风开放,也有女娘经商做买卖,她出嫁前,家里那条小巷就有卖桂花糖的女娘,靠一手桂花糖的手艺养活家人。
偏偏生在将军府,上面还有个光芒四射的哥哥,纵使林舒白有真本事也不敢,不能抢了哥哥风头。
莫名的,秦青钰觉得自己这小姑子有点可怜。
繁长的祈福送行结束,李辛烁自认他这个皇帝非常贴心,特意遣散无关人等,给新婚夫妻留下一炷香叙旧的时间。
两人面对面站着,像两根金箍棒。
最后,还是林舒墨先开口。
“我有喜欢的女娘,你嫁给我不会幸福,等我到了边关就寄一封放妻书给你,你另寻好人家,如何?”
秦青钰从小到大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她觉得自己就像话本里硬要拆散恩爱鸳鸯的恶人,她双手环胸,决定恶人做到底。
低头活动活动僵硬的面部肌肉,再次抬起脸的秦青钰双眼泪汪汪,像只受尽委屈好不容易找到家的流浪小猫。
“可我从小钦慕你,那些人怎么会有我爱你呢?为了你,我甘愿在婆母身旁尽孝,只求你在边关,不要忘了妾的一片冰心。”
夹着嗓子说完,秦青钰悄悄搓搓胳膊。
有点恶心。
林舒墨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军,首次陷入苦战。
他干巴巴地伸手又收回,“不是,咱们真不合适,强扭的瓜不甜。”
“妾不在乎,妾就想扭扭看,万一甜了呢。”
林舒墨:“……”
林舒墨:“我听说你和我胞妹关系很好,你们聊。”
找到借口的林舒墨也不管这借口多硬,用上就溜。
那些远远偷看,不知情的人一个比一个唏嘘。
“秦家女娘长相娇美,林将军这是一见钟情了。”
“若我是林将军,能娶这样的美娇娘,还放在老家?早带在身边怕磕着碰着。”
林舒白手指还有秦青钰的温度,她听着那些人羡慕的话,思绪发散。
兄长要走,她是在哭?
林舒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纵使是灵透调皮的女娘,嫁给一个哪怕没见过的男人,也会有这么深的感情?
隐隐的,林舒白心里有些发堵。
女娘的归途,说到底都是相同的。
嫁个好夫婿留在内宅,相夫教子,一眼望到头。
耳边女娘们讨论着“孩子、花样”之类,时不时拉她出来贬低一下,她扯扯嘴角,兴趣不大。
“舒白,舒白兄长有事拜托你。”
“你去照顾嫂子,我先走了。”
“兄长……?”
被推到秦青钰身旁的林舒白,冷艳的脸上少有出现些茫然感。
这个场合也要她替?
身侧梳着妇人发髻的小女娘,脖颈纤细脆弱,细腻如桃花的脸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她一双眼眨巴两下,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
林舒白手指搅在一起,半晌,无奈地轻拍秦青钰后背。
“别哭,我会替兄长照顾你。”
送走林舒墨,朝中大臣随圣上进宫,商讨军饷和一些其他琐事。
林府女眷擦干眼泪,欢欢喜喜地上马车准备回府。
林文氏站在朱雀门旁,踮起脚望远处的滚滚烟尘,脸上是用力掩饰也压不下去的担忧。
等烟尘消散,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脆弱的神情被精明理智取代,她依旧是那个林府当家的大夫人。
“平安,咱们回府,找先生选个吉时,给少爷供盏长明灯,保佑他在边关一切顺利。”
平安是林文氏的贴身丫鬟,左脸在小时候被她生父用烙铁烫毁容,被林文氏所救,跟在林文氏身边已有二十余年。
她点头称是,末了,提醒林文氏,“夫人,长明灯前七天要最亲近的人守灯添油,日夜不能放松,您看是派谁去合适,还是舒白小姐?”
林文氏掌管中馈,哪怕有大儿媳帮忙,府中缺她一日也不行,往常都是送林舒白去庙里。
林文氏摇摇头,“墨儿已成婚,这种事不用再麻烦舒白,你告诉秦青钰,过两天让她去庙里守灯,守七…不,守一个月。”
林文氏盯着不远处,在和林舒白有说有笑闲聊秦青钰。
她眼里哪有半分对丈夫的担忧?
林文氏眼色冰冷,“她不是身体弱吗,正好去庙里养养,庙里清净人少,也磨磨她这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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