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彦将手别在身后,收起了戏谑的神色。
两个人边走边聊,谢云意像听国文课一样认真记下了要领。
然而,裴彦一开始还正经跟她将“如何在交流间让别人心甘情愿答应你”一类的技巧,到后来,又莫名绕了个大弯,开始讲起了吵架技巧。
这可比其他的有意思多了。
谢云意听到最后,都忘了前面他说了什么,光记得后面的内容了。
比如,和别人吵架的时候不能顺着对方思维走,要反过来,将对方一军。
还有,被人造了谣言先不要反驳,不要证明那是假的,而是攻击对方,气势要足。
等以后找到了证据,再进行一击溃堤。
谢云意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但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从小都是名门闺秀,说话谦逊有礼,怎么就开始学吵架的技巧了呢?
正走到一处假山时,谢云意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吃痛地将手放在后腰上。
然后转过头,就看到了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正吐舌头朝她做着鬼脸。
楚氏无子,只有谢云意一个女儿。这小孩子是蒋姨娘所出的,名作谢铭。
谢太师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他却一点都不人如其名,反而肚量极小,事事都要计较一番。
明明和谢茹是一个母亲所出,性情却大不一样。
自小就十分顽皮。
这种顽皮也并非是小孩子无恶意的可爱,而是极为讨人厌的行为,里面恶意满满。
谢云意深吸一口气:“谢铭,你这是做什么?”
谢铭放下了做鬼脸的手,然后双手插起腰来,吊儿郎当地道:“哎哟,这不是谢三娘子,旁边这个是三姐夫,他怎么看上你的?”
谢铭学问不好,常在太学被夫子批评,前不久还被罚了抄写。
于是谢云意微微一笑,道:“我自幼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看上我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呵呵,我笑了。”谢铭小大人一样摆摆手,压根不在乎这个:“你也就会念叨几句酸诗,没什么了不起的。”
谢云意强忍着恶心,刚要反驳,就听见裴彦咳了一声。
她把话咽了回去,看向他。
裴彦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说:“我能打他吗?”
谢云意:“……”
自然是不能的。
谢太师为人古板严厉,发生点口角只当是姐弟间的打闹。
但要是动上手,就不会这么简单放过她了,定会教育她好几个时辰。
因此,她一向是秉持着多一事少一事的原则。
谢云意今日回门,虽然不想多生事端让母亲担心,但也不会就这么平白让庶弟欺负了去。
没能想到,刚才裴彦教她的技巧,现在就能用上了。
谢云意当即就道:“你这样说,是想让我难堪吗?”
谢铭一张脸瞬间发青,他没想到谢云意这般直接。
谢云意温和地笑笑:“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变戏法呢,脸都能变色了。”
秋末时节,露积为霜。
今日出门走得急,她带的披风有些薄,寒风吹来的时候根本抵御不住,不自觉地拢了拢衣领,整个人往里瑟缩。
谢铭刚想开口嘲讽两句。
就见那位传说中那位玉面阎罗少将军姐夫,把自己手上拿着的带了绒毛的青色披风给解了下来,套在了谢云意身上。
那披风,怎么感觉像是女子款式,难不成是帮她拿的?
不对!
怎么可能。
谢铭立刻把这个猜测给吞进肚子里。谢云意身上已经有一件烟粉色披风了,姐夫怎么可能多带一件给她,况且他们感情又不好。
谢云意也没反应过来。
身上忽然被暖意包裹,还带着糖炒栗子的香气,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嗅了嗅,很甜很香。
意识到这是裴彦给的披风,谢云意有一瞬间的错愕。
“你不冷吗?”
裴彦神色平静:“不冷。”
只顷刻间,谢云意就接受了他这个说法。
他从前常在边疆打仗,战场寒冷又缺保暖衣物,大概是习惯了的,加上他一路上也只是拿着披风,但没有披上。
谢云意将披风前面的丝带打了个精致小巧的蝴蝶结,便不冷了。
但她侧头看着裴彦,心中想,“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习惯了冷,也不能就代表他不怕冷。
就像她习惯了一见到林老夫人就要被骂,也不代表她想被骂。
谢云意伸手去解丝带。
裴彦看着她灵活的手指,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谢云意也看他,认真地道:“还是还给你吧。要是风太大冻着了,回头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
裴彦感觉自己被低看了。
他身体素质这么好,就吹这点风,怎么可能得风寒,“我说不冷就是不冷,你不要跟我客气了,赶紧穿上。”
谢云意:“……好。”
他们俩这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深深刺痛了谢铭的心,他原本是想让姐夫讨厌三姐的。
谁知道居然还要看到他们秀恩爱!
谢铭咬咬牙,问裴彦:“你真不介意当初她跟二皇子订婚的事?”
裴彦眼底的平淡终于有了起伏,懒洋洋抬起眼皮:“为何会觉得我介意这个。”
他语气重,又自小在北疆发号施令,那种上位者的压迫让谢铭膝盖发软。
谢铭不服气道:“女子有过婚约就是不洁,在我娘的老家那,是要被浸猪笼的!”
闻言,谢云意正色道:“所以你觉得女子就该低人一等,对吗?”
谢铭大言不惭:“对啊。”
下一刻,裴彦突然向前一步,一拳锤在了谢川的脸上。
瞬间在上面留下了一个馒头大小的红印,狰狞可怖。
谢云意怔在原地,都没反应过来。
裴彦神色冷峻,北疆的女将军有好几位,裴彦兄长的妻子就是其中一个,在那里,不会有人称徐如珍为将军夫人,都只称她徐将军。
是有官职在身的女子。
一丝血从谢铭鼻腔滑落,他伸手去擦,看到鲜红的血,他愤怒地道:“你竟敢打我,我要去告诉父亲!”
裴彦嗤笑道:“真是小孩子,还告状。”
谢铭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呢!”
裴彦取笑似的地重复了两遍这句话,语气阴阳怪气。
谢云意确实不太喜欢这个弟弟,于是就在在旁边帮腔:“你是不是以为你这个样子特别可爱?”
话音刚落,裴彦就挑眉看了过来。
谢云意立刻垂下眼眸,装作乖巧的样子,手指绞着衣袖,没好意思再说话了。
谢铭在那“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最后气的一跺脚,瞪着那双又短又粗的腿跑了。
留谢云意跟裴彦在原地。
裴彦一向是不屑跟小孩子吵架的,只不过刚才实在是没忍住,这小孩说话太恶劣了,才出手的。
“你家的弟弟这么飞扬跋扈么?”
他言下之意,就是谢铭是不是缺少教育。
谢云意知道他不清楚自己家里的境况,摇摇头道:“我们都是上的太学,只是当年蒋姨娘生谢铭的时候难产而死,父亲对她多有亏欠,因而宽纵了些。”
裴彦明白了。
谢云意也有些五味陈杂,她知道这个弟弟的确性子顽劣,但也没能想到竟然已到了这种地步。
甚至这已经不是顽劣了。
想起他谢铭刚说的话,她就平白生出恶心和反感。
出了这样的岔子,谢云意也没心情再去逛了,就去母亲的房里说了会体己话,让母亲跟父亲讲,要对他多加教导。
裴彦没进去,在外面等她。
秋风扫过枫叶,带起一阵红色的波澜,阻挡在眼前仿佛铜墙铁壁,实则脆弱不堪一碰就倒。
少年身形颀长,双腿并拢挺拔如松,食指和中指随意地夹起了一片枫叶,举过头顶看树叶上面的纹路。
条条框框,清晰可见。
裴彦很快丢掉夹在指缝间的枫叶,茶色瞳孔底尽是凉意,宛如要将人拖下去的沼泽。
两柱香后,谢云意小跑着过来,两手交握叠在胸前,微微喘着气。
“走吧。”
谢云意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自己住了十多年的房屋,然后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很宽敞,能容得下五六个人,座椅上铺着羊皮毛毡,柔软舒适,一路上一点颠簸都没感觉到。
谢云意百无聊赖地一只手撑在下颚,很端正地往后靠了靠。
脱掉了斗篷,还给了裴彦,被他放到一侧。
衣袖轻薄得如同蚕丝,往下滑了滑,露出一小段白如柔荑的小臂,细腻得没有一丝毛孔。
裴彦的实现落在那肌肤上。
他莫名觉得口渴。
然而谢云意毫无察觉,她低着头发呆,时不时挪一下身体,随着马车晃动。
裴彦猝然开口:“要不我们今晚,还是不分房睡了吧?”
谢云意被这句话吓得一颤,抬起杏眼,里面秋水碧波荡漾,吐气如兰:“好。”
说完就又垂下了眼睫。
裴彦说完那句话的时候,自己也突然沉默,偏过头去。
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但她似乎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要是此时说再收回话,不是脑残么?
显得他不行似的。
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事,一路相对无言,很快就回到了春园。
等下车的时候,谢云意将手搭在裴彦的胳膊上,颤栗地想要收回手,可看到裴彦不动声色的表情,她就冷静了下来。
不就是一起睡个觉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
话虽如此,等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时,谢云意又突然垂死惊坐起。
要是晚上一起睡的话,是她去东厢房,还是裴彦来西厢房?
谢云意经过深思熟虑,还是觉得让裴彦来西厢房好一些,她睡别人的床总是不太习惯。
于是就让灵芝去跟裴彦说。
但是,等灵芝走了老远,谢云意又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么直白地讲,那岂不是会让人误会她很期待吗!
谢云意尴尬地憋了半天,把自己闷在了被衾里面,捶打着柔软的枕头,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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