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窗事发时,
棠陵有那么一瞬感觉惊惶恐惧,
可很快,
她想到沈望升,想到他那副道貌岸然的神态,
瞬间惊惧恐慌便一扫而空。
好像,他俩也是绝配。
沈望升胆大包天,妄图弑君篡位。
还做着大赵的臣子,却敢私入冷宫,沾染弃妃。
她呢,她放肆乖张,明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要是被人发现,依萧涉的性子定然将她碎尸万段。
可她依旧跟沈望升做下丑事。
甚至,肚子里还揣上他的孩子。
他们一个两个,都是外表沉稳冷静自持,实则惹火烧身死不足惜的妄徒。
可惜这辈子她十六岁就身不由己嫁给萧涉,
沈望升也弱冠之年迎娶门当户对的妻子。
听人说,沈望升跟夫人琴瑟在御,很是恩爱。
恩爱这字眼太笼统宽泛,提起来,她跟萧涉新婚燕尔时,
不也有那么一段如胶似漆新婚燕尔好辰光。
她不爱沈望升,
自然也就不嫉妒他的正室夫人。
知晓沈望升为了保住他的妻,
硬挨了三千刀凌迟时,
她自己其实也解释不了,
为什么心里头居然也会泛起一丝失落。
还好沈望升造反没成,
若是马到功成,
他们夫妻一个当上天下之主,另一个必定母仪天下,受尽荣宠。
恩恩爱爱,双宿双飞。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
沈望升谋反事发,
三日前伏诛。
她马上要被处死,也算殉他。
.
萧涉亲自审她的罪。
屏退所有人,
空寂的殿内只有她跟他。
她不免想起当年才刚成亲,
他们俩个蜜里调油,
也喜欢屏退左右,
她和萧涉甜甜蜜蜜,亲亲热热。
他们同岁。
年轻的太子哄她哄得头脑发热会发誓,
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人。
他们坐在夕阳西下光影斑驳的梧桐树下,
萧涉突然因为打蚊子扇了她一耳光。
她不明所以,还手回去。
他愣怔了一会儿,却也不恼。
嘻嘻笑着给她台阶下,“怪我,要打蚊子也不提前跟陵娘说一声。”
“陵娘该打我,打得好。”
太子,社稷跟天子的嗣君,
平日里冷肃威严,
独独对她温柔备至。
她做了没有几个天下人能做到的事——扇了嗣君一耳光。
棠陵简直不敢想象。
她明白萧涉没生气,没有瞬间垮脸,是因为他爱她。
她无数次地畅想过萧涉的爱会永恒吗。
情知不可能,所以她预先就做了设想。
他日萧涉荣登帝位,即便移情别恋,至少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他会册封她做皇后。
莫说她,大赵有何人会想到萧涉真的荣登大宝,不让她正位中宫。
她是他的结发妻,
他却只封她为喻妃。
皇后另有其人。
后来又出了些状况,萧涉索性将她废弃,迁入冷宫。
男人的情爱凉薄,
吹口热气便化了。
.
年少恩爱两不疑,时过境迁,再一次两人独处的情景却是揭露她的私情,治她的罪。
“朕从前只觉得你明文识礼,进退有度。”
萧涉俊美面庞紧绷,黑眸里迸射铁水溶化的火花般歹毒滚烫。
“从没想到过你居然会孟浪放荡,通奸外戚。”
他一耳光扇在棠陵脸上,
仿佛把铁扇子砸烂她半张脸。
“你太让朕失望了。”
棠陵面颊似乎瞬间溃烂一样开裂剧痛,耳朵里嗡嗡声跳个不停。
好多好多小金星在额头上跳舞,
听得帝王不啻于吼崩崇山峻岭威力的咆哮,“你该死。”
棠陵身子轻轻一颤,
随即抬起眼皮,
也是轻轻地道一句,“是啊,我该死。”
“陛下要是不解气,也可以诛我的九族。”
萧涉反手又给了棠陵一耳光。
棠陵没防住,趔趄往后退几步,摔在了地上。
她好像盏瓷瓶,差一点儿就摔得四分五裂。
有骨头的支撑和肉与皮的缓冲,勉强还能聚做一团,攒住人的样子。
大赵坊间流传:萧与喻,共天下。
如今的太皇太后,即萧涉祖母,和棠陵祖父是亲姐弟。
诛棠陵九族,萧涉也在其中。
棠陵的同胞姐妹全都嫁给宗室。
同族男丁多娶公主、郡主为妻。
萧家和喻家世代联姻,密不可分,势力盘根错节。
正是认准奸情败露要杀至多祸及己身,
棠陵方敢上沈望升的钩。
她早就想好了。
如果奸情泄露被治罪,要是萧涉从轻处罚,给她一个体面。
在白绫、匕首、鹤顶红里任意选择,她便从容就死。
萧涉要是非要活剐了她泄愤,
那她便咬舌自尽。
左右留下一具尸体,
拿去喂狗又如何,
她死了自然毫无感觉。
萧涉指着卧倒地上的她骂,“贱人。”
贱人。
谁是贱人。
棠陵很想顶嘴,他贬妻为妾,抢她的皇后位置奉送心上人。
弃入冷宫,任她自生自灭。
他们已经夫妻决绝,她跟谁睡都天经地义,跟他没关系。
免得再刺激萧涉,棠陵才缄默不言。
他要打便打吧。
皇权之下,唯独皇帝是人,其他的尊贵如皇亲国戚,卑微如乡野庶民,都是一个个命运为他一人摆布的可怜虫。
岂不闻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榨取小民更便利。
徭役、赋税,加之彼身,苦不堪言。
棠陵支着地,坐起来,垂眸,不愿直视萧涉。
“臣妾确实是贱人。”
“陛下无论如何惩罚臣妾,都是臣妾罪有应得。”
赐死也没关系。
虽然她挺怕死的。
.
扇过棠陵两个耳光之后,
萧涉没再打她。
着人送她回冷宫。
深秋凄凉,萧瑟宫殿内的梧桐树簌簌落了一地黄叶。
棠陵穿着身素白衣裳,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浑似雪里泡发开的死人。
快了,
她就快也成阴司里的死鬼了。
上午送她回来,下午监刑的太监领着十来个小太监到这座只囚了她的冷宫里。
尖锐细长的嗓音,那样刺耳,像簪发的簪子不小心穿过了耳膜。
他宣萧涉的旨,赐死她。
即使萧涉的意思是要她在三尺白绫和一碗堕胎药之间二选一,死,或者打掉肚子里的孽种。
可这世道女人堕胎会大出血,九死一生,无异于去死。
况且,她也不想喝面前这碗黑乎乎的药汁。
凭什么要打掉腹中骨肉。
萧涉贬妻为妾,又废她入冷宫在先。
他们夫妻已经恩断义绝。
冷宫凄苦漫长,有心人蓄意勾引,不怪她不咬铒上钩。
她一开始便知道外戚沈望升狼子野心,图谋篡位,睡她只是为了探听宫闱秘辛,好助力他篡位大计。
那又怎样。
冷宫里的日子这么难熬。
她把心片成一片片,再用浆糊一片片黏回去,也熬不住这种孤独寂寞可悲无助的长日。
恰巧沈望升不仅野心勃勃,
还身材高大,姿容俊爽,一等一好皮囊。
她肆意受用,好不欣愉。
不小心珠胎暗结。
情知沈望升不喜欢她,也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她却母性光辉蓬然,
温柔缱绻地把沈望升的手放在她肚子上,
说她不后悔怀孕,
孩子怀上了就怀上了,
孩子是她的,
不能平安生下他,
共赴黄泉亦无怨无悔。
监刑的太监拿腔拿调地甩拂尘,“娘娘莫再蹉跎犹豫,此时后悔也无济于事。”
“速速在三样里头择一件吧。”
一列太监并排呈出的漆盘里分置白绫、堕胎药、匕首。
他以为她死到临头怕死,
眸里浮上满满的轻蔑,
却对她使劲使眼色,
示意她选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他是萧涉的贴身太监。
大抵传达的也是萧涉的意思。
“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棠陵洒脱笑出声,露出齐整小巧可爱的八颗牙。
“你替我给萧涉带句话,今生能跟沈望升有露水夫妻一段缘。”
她一字字,潇洒得不行,“不枉人间走一遭。”
她不爱沈望升。
也不爱萧涉了。
她就是觉得凭什么萧涉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他伤透了她,把她踩进泥里,
反正都要死了,
不如留句警世名言……
虽然不一定警世,
但这遗言一定晦气他。
她蓦然捡起匕首,
毫不留情抹向脖颈,
滚烫血液喷射,
宛若血瀑。
脑海里浮现出来世的想象,
却似烛灭,
骤然黑得什么也瞧不着了。
不要有来世了,
这一世已经活得很辛苦。
.
她在秋天死去。
却也在秋天醒来。
秋杪叶落,意外迎来一场暴雨。
哗哗啦啦,宛若无数小惊雷噼里啪啦砸落地上。
棠陵便是在响彻云霄般的雨声里睁眼醒过来的。
从杨妃榻上一仰头,她便瞧见梳妆台上光洁明亮的菱花镜。
镜子里的少女眼若银杏,桃腮娇艳,容色惊绝。
却惶惑着神情,
失神似的盯着镜子。
镜里倒映出来的面容确实是自己的样子,可并非二十六岁,而是十六岁。
还有这间卧房,宽敞大气,古朴雅致,瑞金兽熏炉里袅袅盘旋着一缕西府惠兰香。
这不正是她没出嫁前的闺房?!
棠陵惊了一跳,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
“难道……传闻里重生是真的?”
她审视镜里的面貌,蹙起的眉头缓缓散开。
常常听乳娘、丫鬟提起会有枉死的妃子、当家主母、婢女重生,
酣畅淋漓地向前世的仇人复仇。
她虽然感觉重生的故事编得好,
跌宕起伏,
引人入胜。
却不当真,
付之一笑。
从前,一直以为重生只是个耍人玩的离奇怪谈。
人死了便是一捧黄土一场空。
没想到,她居然真的重生回十六岁。
时间不早不晚,
现今待字闺中,
可下个月霜降节气,
皇帝便会选中她为太子妃。
大寒完婚。
她立时忖着要想个法子,
今生绝不嫁给萧涉,
落得心力交憔,
生无可恋。
既然上天再让她活一次,
这一世务必得每天都活得开心,
祈求顺心如意。
她沉浸于筹划将来,
贴身丫鬟突然推门进来,
诚惶诚恐,
“小姐,太子殿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到府上来。”
“还指名道姓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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