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战场2

战场的另一处,震天的喊杀声,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了。

取而代之的,是风中呜咽般的呻吟,是兵器从无力手中滑落的脆响,是某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寂静,沉沉地压在废墟之上。战场上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劫后余生的躯体。

李破军是被一股浓郁的药草混合着血腥的气味呛醒的。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被挪到了一处相对完整的残垣下,身上几处最骇人的伤口已经被白色的布条紧紧包裹住,布条上渗出淡淡的绿色药汁,带着清凉感,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他挣扎着想坐起,一只沉稳的手轻轻按住了他未受伤的肩膀。

“莫动,你失血过多,经脉亦有损。”一个温和却难掩疲惫的声音响起。

李破军偏头,看到一位身着青黑相间服饰的万花谷弟子,正跪坐在他身旁。这弟子面容年轻,眼底却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他手中拈着几根细长的银针,正小心翼翼地刺入李破军手臂的穴道。他的手法依旧稳定,但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显然内力消耗极其剧烈。

“多谢……”李破军声音沙哑。

万花弟子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周围,轻声道:“分内之事。”

李破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的战场上,残存的各派弟子,正在缓慢地、沉默地行动着。

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声的哀恸。

几名伤势较轻的天策士兵,没有先处理自己的伤口,而是拄着临时找到的木棍,踉跄着在尸山血海中翻找、辨认。他们将找到的同袍遗体,无论是天策、藏剑还是其他任何门派,都小心翼翼地抬到一片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尽力摆正姿势,用能找到的、相对干净的布片或战旗碎片,盖住他们残破的面容。

一个七秀姑娘,她的水袖早已撕碎用来包扎,此刻正用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衣角,蘸着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轻柔地擦拭着一名昏迷的纯阳弟子脸上的血污。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对方。

不远处,几名少林武僧盘膝而坐,他们大多带伤,僧衣褴褛,却依旧敲打着仅存的木鱼,低声诵念着往生经文。梵音低沉,如同暖流,在这片冰冷的死亡之地缓缓流淌,抚慰着生者,也超度着亡魂。

李破军看到,那个最后时刻捡起熟铜棍的万花弟子,静静地躺在不远处,身上盖着一面残破的唐军旗帜。他终究没能等到援军。

“他……”李破军喉咙发紧。

正在施针的万花弟子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更低声地回答:“林师兄……内力耗尽,经脉尽断……我们找到他时,已然……”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将一枚银针稳稳刺入。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带着奇特色彩的笛音响起。李破军望去,只见一名五毒教的少女,正跪在一名重伤的霸刀弟子身旁。她的虫笛似乎已经修复,但吹奏出的音调不再诡谲莫测,而是带着一种催发生机的韵律。几只硕大斑斓的蝴蝶——似乎是最后的本命碧蝶,围绕着她和伤者飞舞,洒下莹莹的光粉,落在霸刀弟子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那翻卷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收拢。

然而,那五毒少女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吹奏笛音的气息也愈发不稳。显然,这种疗伤方式,对她自身消耗极大。

吹笛之人正是阿幼朵,原来是李峰,唐月等人的到来。

“阿幼朵,停下!你撑不住的!”旁边一个正在帮人正骨的长歌门弟子焦急地喊道。

那名叫阿幼朵的五毒少女恍若未闻,只是更加专注地吹奏着,直到那霸刀弟子的呼吸逐渐平稳,她才猛地停下,喷出一小口鲜血,软软地倒向一旁。旁边的长歌门弟子赶忙扶住她,将一颗温润的药丸塞入她口中。

李破军目光转动,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墨蓝色的身影。

他看到了唐月。

她坐在一块坍塌的墙垛上,左肩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同样缠着浸透药汁的布条。她没有参与抬运尸体,也没有诵经疗伤,只是静静地坐着,手中拿着一块粗糙的磨石,一下,一下,打磨着那对从狼牙军官那里缴获的短匕。她的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世间只剩下这件事。

她的千机匣,那曾经与她形影不离的伙伴,此刻就靠在她的脚边,匣体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几处关键的机关结构明显扭曲、碎裂,已经彻底报废。

一名藏剑弟子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过她身边,看到那损毁的千机匣,脚步顿了顿,从自己几乎空了的行囊里,摸索出一小罐保养武器用的特制油膏,默默放在了唐月的身边,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开,继续去搬运遗体。

唐月磨刀的动作停了一瞬,目光落在那罐油膏上,良久,伸手拿起,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罐身。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那名刚刚为李破军施针完毕、正闭目调息的万花弟子身后。她伸出手指,精准地点在他后背几处穴道上,渡过去一丝精纯的内力。那万花弟子身体微微一震,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感激,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多谢唐姑娘。”

唐月收回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重新坐回原地,拿起油膏,细致地涂抹在打磨过的匕首上。

夕阳终于完全沉下,夜幕降临。

有人点燃了几堆篝火,驱散着寒意和弥漫的死气。幸存者们自发地围拢过来,不分门派。有人拿出仅存的、被压扁的干粮,掰碎了分给周围的人。有人沉默地传递着水囊。

李破军在那位万花弟子的搀扶下,也坐到了火堆边。他看着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却写满沧桑与悲痛的脸。他们来自天南海北,武功路数各异,平日里或许还有切磋摩擦,但此刻,他们只是共同从地狱归来的幸存者。

一名丐帮弟子,断了一条胳膊,用剩下的手捧着破碗,喝着里面不知是谁分给他的稀粥。他旁边坐着一位明教的刺客,兜帽取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正默默用匕首削着一根木棍,似乎想为旁边一个眼睛受伤的苍云军士做根探路的手杖。

寂静中,那个之前吹奏疗伤笛的五毒少女阿幼朵,在服下药丸调息后,恢复了一些精神。她看着跳动的火焰,用带着苗疆口音的、轻轻的声音唱起了一首歌。歌词无人听懂,但那曲调空灵、哀婉,像是在诉说失去,又像是在呼唤远方的故乡。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歌声在夜风中飘荡,与少林的梵音奇异地交融,抚慰着每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

唐月依旧坐在稍远处的阴影里,没有靠近火堆,但打磨匕首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她静静地听着那空灵的歌声,望着远处黑暗中沉寂的战场,冰冷的眼眸里,倒映着篝火的光,也倒映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的情绪。

李破军收回目光,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他的手边,放着那柄从藏剑弟子叶锋那里接过的、并不顺手的巨剑【山岳】。剑身上的血污已经被一位七秀姑娘细心擦拭过,在火光下反射着沉黯的光。

他还活着。

他们,还活着。

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带着逝者的遗志,守着这片用无数生命换回来的山河。

夜还很长,但篝火,还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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