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一拂,开口道:“师弟不可!”
然而月清梢并未听见,甚至压根没看到他这个人。菩提叶光芒暗淡不少,忽然狂风大作,无穷无尽的黑气自四面八方涌来,夹杂着凄厉嘶吼,乃凶时最至阴至邪之物,泥牛入海般撞进封情尸体,来不及了,契约已成。
令倾霜海大感不解的是,为何自己撤不去结界?他对自己的实力很清楚,平时虽不如师弟勤奋,但天姿总是差不了。师尊只说他在时术方面建树有限,不适合修炼这门术法。他也不执着于此,转而将心思都放在剑术。尽管听闻少年修为深不可测,但不至于自己连对方随随便便一个结界都破不了。
除非……
对方有意不让自己破解。
想到这里,倾霜海转向佐千秋。而正好,佐千秋也在看他。四目相对,倾霜海掌心化出佩剑,横剑一划,一向温和的面容瞬间冷了下来,他倒没有咄咄逼人,依旧不失礼数,道:“佐公子这是何意?”
佐千秋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远都冷静自持的模样。却在听到他唤“佐公子”三字时,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直勾勾地注视他。
倾霜海为这样单刀直入一般的目光所震撼。但有关师弟性命,他不能退步。与少年不过初次相遇,即便有梦境中短暂的相处,也谈不上交情。
他一边等着少年回答,一边注意月清梢动向。
佐千秋足足看了他半晌,就在倾霜海以为他会继续横眉冷对,而自己不得不兵戎相见之时,他竟开口了,语气比先前淡漠许多,一字一句道:“一个将死之人而已,何必费心。”
这句话实在不近人情。倾霜海微微叹了叹气,没有让步,但神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道:“我不知道阁下是依据什么作出如此判断,对我而言,一个人将死还是不死,只要有拯救的余地,我都会尽力。更何况,他是我师弟。所以,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他说得客气,然而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佐千秋听出他言外之意,不知为何,眼里掠过一抹异样的情绪。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倾霜海察觉到什么,说道:“多谢。”
随即面向月清梢所在,叫道:“师弟!”
当结界消失那一刻,月清梢就看到了两人,大吃一惊,讶异地盯着他,怔住了,不可思议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倾霜海气得胸口发闷,怕刺激到他,尽量控制住情绪,温和道:“师弟,你在做什么?”
月清梢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被抓包,手足无措地起身,局促不安地站着,看他一眼,又迅速转移目光,讷讷道:“我……”
这时,得到邪祟灌注的尸体,就似被水泡过,突然间胀大数倍,胸腹间不断起伏,似是在呼吸。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尸体四肢都碎了,但在邪气操控下,居然扭动着躯体慢慢站起。他没有头颅,也没想过接回。原地转了个圈,动作怪异至极。似乎在寻找什么。
月清梢见状,匆匆道:“师兄对不住啦。”
说着,打了个响指。尸体没有五官,可却能感受到他的指示。只见月清梢收回金叶,徒手撕开一道裂缝。回首看了倾霜海一眼,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便一头钻了进去。尸体紧随其后。当二者身影消失,裂缝当即合拢,一切恢复正常。唯有地面孤零零躺着一颗血淋淋的脑袋。
倾霜海要跟上都来不及。他此刻位置距离慕容潮站的地方很近,看到那张阴郁的面孔,毫无疑问,师弟所做的一切,都与这人有关。可是二人之间究竟有何种恩怨?
正当他琢磨之际,由于月清梢的离去,定格术失效,慕容潮等人能活动,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和佐千秋。几名武士见地上尸体不见了,都吓了一跳,指着倾霜海道:“你……你是什么人?”
俨然将他当作偷尸贼。倾霜海不愿与之纠缠,更不想给师弟造成负担。在发生变动之前,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跑之前还不忘带上一个人。
直到身后大呼小叫声彻底消失,倾霜海才停步。佐千秋被他拉着,亦步亦趋跟了一路。倾霜海转眼发现自己还抓着别人胳膊,连忙松手,道:“抱歉。”
佐千秋往他手停留的地方扫了一眼,没说话。
倾霜海看他神色,以为他介意。不过也是,哪有人刚刚还剑拔弩张质问别人,不过一会又拽着别人跟自己跑。他自己也说不明白。讪讪的笑了笑。好在佐千秋没有计较。他也就当作没这回事,心里想着,眼下倒不急着追踪师弟。时术作用下,等于一个空间阵法。身在其中之人会被带到施术者所在的那段时间。就算不在身边,也不会离得太远。师弟带走封情的尸体,应该还有其他计划要进行。
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顺便好好理清一些事。
请神之术,是将已死之人,借助邪祟之力唤醒。倾霜海隐约猜到师弟要做什么。定然是要将慕容潮害死之人短暂复活,进行报复。他没有对过往这个慕容潮采取任何手段,说明目标不在此。而死在慕容潮手下的到底有多少人,倾霜海不知道。他只能根据已知的讯息推断。既然封情有份,那他死去的父亲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再往前推,师弟说自己是被慕容潮害得家破人亡,那他的父母亲人也有可能是他复活的对象。另外,还有阿真所在的村庄。
一下子目标变得多了,以师弟能为,不可能请神附身所有死者。下一个,究竟是谁?
二人离岛,走在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
倾霜海想得入神,没有留意脚下,被一根树枝绊了一下,身体往旁边一歪,撞到了佐千秋肩膀。待要说抱歉,忽然,两人周边景色大变,地面仿佛被一个黑洞吞噬,犹如漩涡般将两人卷入。倾霜海吃了一惊,慌忙间伸出手,也不知道要抓什么。很快,就有一人握住他手。他只觉一股强悍的力量将他轻轻一拽,随即后腰一紧。
耳畔风声呼呼,再睁眼,就落地了。
天际残阳蔓延,呈现出风雨欲来的暗沉颜色。
不远处,是一间乡村书塾,只听钟声当当,一群孩童蹦蹦跳跳跑出,打打闹闹往一边的村子去了。走在后面的,是一名中年书生,手里牵着一名七八岁男童。二人眉宇间很是相似,应是父子。倾霜海想到了封情。果然第二人是封情父亲。
徐阿真说过,封情的父亲是死于噩梦。此时天色见暗,大抵就是今晚了。
他和佐千秋站的地方比较隐蔽,没有人发现他们。
倾霜海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如果他改变原有的结果,师弟会有危险;可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放任师弟继续请神,同样会被反噬。
他内心焦灼,知道不能再犹豫。刚想着好歹要做点什么,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自他后方传来,道:“师兄!”
倾霜海转过身,就见月清梢站在灌木丛后,身边跟着封情那具尸体。一个活人一个死人,并肩而立,画风恐怖。月清梢脸色有些苍白,强自撑着,笑道:“师兄,是师尊让你来找我的吧。”
倾霜海道:“是,也不是。即便师尊不说,我也会来找你。”
月清梢沉默片刻,道:“师兄,”
倾霜海走近,道:“你感觉怎样?看起来不是很好。”
月清梢见他朝自己走来,后退一步,道:“师兄,你别靠近我。”
倾霜海怎会听他的,但当他再要往前,佐千秋却挡在他面前。
月清梢打量佐千秋,道:“师兄,他是何人?”
倾霜海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语塞。过了一会,语焉不详道:“他,算是半个朋友吧。”
月清梢:“哦?又是师兄交的新朋友?师兄你朋友可真多呀。”
倾霜海打断他:“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你快收手吧。”
月清梢盯着佐千秋,眸色晦暗,道:“师兄,你都不问我为何要做这些?”
倾霜海道:“不用问,我知道,你要报仇。”
月清梢一顿,喃喃道:“没错。我猜你要劝我放下仇恨是吧。”
倾霜海道:“不是。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师弟,我不是你,无法体会你曾经遭受的事情,自然无法替你做决定。我觉得吧,人生一世,讲究的是快意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师尊教导过我们,君子行所当行,为所当为。还有一句话,是师兄想对你说的,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是要人珍惜只有一次的生命。以有用之躯,做有用之事。你这般作为,纵然报了仇,又有何快意可言?我不想你糟蹋自己性命,你还年轻。”
他的话,月清梢都认认真真听了进去,只是脸上血色见少,额心的图案已经能看出雏形,是一种鸟类。月清梢眸中湿润,艰难道:“师兄,从小到大你都待我极好。我本该听你的话的,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倾霜海听他语音决绝,不禁吃惊,道:“清梢!”
月清梢道:“师兄,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吗?也是做了噩梦,被活活吓死的。师尊是在少忧城的街上找到我的,那年我五岁,浑浑噩噩,却因年少,逃过一劫。后来我回过少忧城,见过慕容潮。我很想问他为何要滥杀无辜。但是,当我见到他时,我就不想问了。我明白我需要的不是理由,坏人做了坏事,那就让他偿命就好了。”
倾霜海不知道该说什么。
月清梢道:“师兄,若我能活着,我会回去向师尊请罪。”
语毕,人已消失。倾霜海待要追上,倏忽平地阴风窜起,尘沙飞扬间,二人又回到了渡口。月清梢将他们强行送了回来,时间又回到现在。
述儿一直守在他们上岸的地方,正团团打转。见佐千秋出现,当即涕泗横流,飞扑过来,拽着他下摆衣服,哇哇大哭:“山主呜呜呜……你去哪儿了?述儿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佐千秋低头,没有一句安慰。述儿自顾自地哭得稀里哗啦。
倾霜海还要往前回到过往,就听到佐千秋道:“不必了,你师弟会回来。”
此言不假。倾霜海自己也清楚,等师弟做完该做的事情,肯定会回到现在,找慕容潮算账。他时力已所剩无几,如果师弟执意不让他进去,也没办法强行突破。就好比去别人家做客,师弟就是这家主人。他等于是被乱棒打出,师弟有了戒备,必定严防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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