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犬子7

额头一点冰凉,风带来细碎的粉末,晶莹剔透,原来下雪了。第一眼看去,还如同飞絮,转瞬,纷纷扬扬,形同鹅毛,飘飘洒洒。很快,两人发梢衣襟都落满了雪花。

倾霜海所注目的,倒不是这场即兴而起的飞雪,而是他们所在的地方。除了落脚之处尚有余地外,放眼方圆,延绵数里,皆是躺地的尸骸,甲胄戎装,显然都是作战士兵。这里不久前应是发生过一场恶战,作战双方死伤惨重,血流漂杵。狼烟已熄,徒留遍地血腥,浓烈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脚边隔两步就是三两具皮开肉绽的死尸,有的创口处鲜血未干,还在汩汩流淌;有的死死瞪着眼睛,不知是不是死不瞑目,神情凝固,充满控诉无门的遗憾。

倾霜海四处张望,道:“这是什么地方?”

按理说,他们应该进入的是公仪思的梦境。不过他怎么看都觉得此地不像。是以有此一问。

佐千秋顺着他眼光看去,嘴角微动,待要说话。二人却都怔了怔,只见远处白茫茫的一片烽烟,隐隐约约有个人,正朝他们走来。倾霜海还不觉如何,只是带着一丝好奇。佐千秋在瞧见那道移动的身影时,冰冷的神色仿佛瞬间瓦解,满是错愕,身体禁不住一震。

倾霜海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见状,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来人是他所认识的?”

想着,再往前看去,就见那条人影已然趋近,漫天的飞雪都极为眷顾对方,不着痕迹地自他鬓间衣侧掠过,轻盈地落入尘土。那人一袭白衣,发如浓墨,只用一支木簪束住,面容温雅俊秀,此时却带着满目悲悯。他落脚极轻,如履平地,如触无物,满地污秽丝毫沾染不到他身上,浑然不似活人,看起来相当年轻。

倾霜海见他走一步停一下,举目四望,脸上愁容越深。不知怎的,那张脸,总觉得有些熟悉。倾霜海凝神仔细观察,越看越觉匪夷所思,那个人,为何长着一张跟自己相差无几的脸?

以他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可是,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那个人是他自己?这里不是公仪思的梦,而是自己做的?不对,他确信自己没做过这种梦,而且,他从来不穿白衣。再观对面之人,虽容貌与己相似,气质却迥然不同。男子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倒不如说更像飘然出尘的谪仙,不沾半点人间烟火,他似乎看不到他们。

倾霜海望向佐千秋,见他神情实在异常,而且是前所未见的变化,忍不住道:“你认识他?”

闻言,佐千秋目光停留在他脸上,十分复杂,意味深长中又有些欲言又止。

倾霜海被他看得有些不安,道:“你……”

佐千秋忽然道:“算不上认识……他……应该不知道我……”

倾霜海沉吟片刻,道:“你有没有发现他跟我……很像?”

佐千秋道:“嗯。”

神色慢慢恢复清冷。

倾霜海道:“只是像,你也觉得他不是我对么?”

他只是想确认一下。

佐千秋静静看着他,没有接话。

而那边,那名白衣人停在一具尸体前有了发现。倾霜海顾不得询问,继续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对方身上。那是一名男子,不及弱冠,紧闭双眼,被埋在尸堆里。白衣人察觉到他尚存微弱呼吸,俯身将他面上积雪轻轻拂去,把他从死人堆里小心翼翼解救出来,放在空地上。

他紧握着男子手掌,不断向其输送灵力。

过了一会,男子张口猛力呼吸,咳嗽数下,然后缓缓睁开眼睛。饶是如此,也已是大费精力,他喘息不止,脸色惨白得不见一点血色,显然活不了太久。尽管白衣人给他灌输灵力,也仅仅只能维持他回光返照。男子,应该说少年,双目迷茫,视线游离半晌,才凝注在白衣人脸上,艰难道:“你……是神明吗?”

白衣人温和道:“不是。”

少年默然,随即又道:“那我是……死了吗?”

白衣人依旧握着他手,温声道:“没有。我不……”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神情明显暗淡,微微叹了口气。

少年奄奄一息道:“我想我应该是死了,我本来好痛,身上到处都痛,但是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有死人才不会有知觉对吗?”

白衣人放低语气,他声音本来就好听,温温润润,轻柔道:“你还活着。”

少年竭力“哈”的一声笑道:“我相信你。”

接着紧紧盯着他,又道:“你是神明吧。”

白衣人:“我……”

不等他作答,少年自顾自的道:“你是真的神明吧?你是来拯救世人的么?真正的神明,是不会放任人们厮杀,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的。我知道好多被称作神的大人物,可是我觉得……他们到底还是人,跟真正的神明没多大关系。是人,就少不了**,征伐,斗争,我们所崇拜的,就是这样一群人,是他们带领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我们是为了我们的神,才变成这样的……”

少年声音渐渐低落。白衣人充满担忧,又持续输送灵力。少年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自掌心涌入,感激道:“你果然是神明。”

白衣人低下头,轻轻道:“我……不是,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我……”

少年勉强笑道:“你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道歉?我跟这些人一样,充其量就是自作自受。我比他们幸运,我还活着,对吗?我应该感谢你。”

白衣人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我会救你的。”

少年道:“多谢。我……好想我的母亲,好想回家。”

闻言,白衣人道:“你家在何处?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少年努力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指着一个方向道:“在那边,翻过那座山后,还要走几日路程才能到。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我知道,我的母亲一定还在等着我,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放心不下她。”

白衣人扶着他,道:“走,我们现在就回家。”

少年全身无力,只能依靠他双手,却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白衣人让他手臂搭在自己肩膀,将所有重力都放在自己身上,终于将他扶起。即便他动作温柔,可少年还是牵动全身伤口,哇的一口血喷出。他怕弄脏对方衣服,侧过头,身体又软绵绵垂落。白衣人见状,忙去搀扶。

少年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想麻烦他,道:“我……有点累,可以将我放下吗?”

白衣人犹豫一会,点了点头,依言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手臂还是作为支撑,扶着他,不然少年连坐起身都困难。

少年喘息好久,茫然道:“你肯定很疑惑,既然家中只有我母亲一人,她双目失明,为何我还要外出。我有一位兄长,早些年远行,投身军神帐下,说要建功立业。可是多年过去,他没有往家中带过一点讯息,母亲日夜思念,每天都过着以泪洗面的生活,终是将眼睛哭瞎了。虽然后来有我陪伴,但我清楚,母亲心中仍是挂念着兄长,于是我也离开了家,离开了母亲,我想帮她找回兄长。外面的世界太大了,我找不到兄长,自己也加入了战争。如今……”

白衣人没有说话。大雪亦无声。

少年眼神飘忽,脸上死气弥漫,喃喃道:“我的家乡是在一处山谷,我家门前有条小溪,岸边有棵桃花树,是母亲和我一起种的。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母亲总和我坐在树下,给我讲故事……我……其实不是母亲生的,是在一棵桃花树下被母亲捡回来的,母亲她……在我出门那一年就去世了……”

起初絮絮叨叨,接着气息如缕,到后来彻底没声,少年睁着双眼,凝望灰蒙蒙的天穹,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白衣人维持一手握住他手一手扶着他的姿势,过了很久,才颤抖着手,将少年双目合上,一滴清泪落在少年眉梢。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我谁也救不了……”

哽咽痛苦的低吟声被风扯得破破烂烂,随意散去,落入倾霜海耳中。他心口不由得也跟着难过起来。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在白衣人身后,忽然浮现出一团朦胧的影子。但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白衣人将少年放在地上,缓缓起身,抬头,容貌昳丽,却只有抹不开的伤痛,他悄然独立,白衣胜雪,那一刻,世间同悲。倾霜海也受到影响,仿佛胸口被掏了个洞,空空的,那里,寂静无声。

忽见其右手缓慢抬起,打了个漂亮响指。这个动作……

是……时术?

恍惚间,风雪静止,万物凝滞。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画面就不见了。白衣人也好,那个少年也罢,还有周遭的尸体,全都消失了。寂静中,只有白雪还在飞舞,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忽感手腕一紧,佐千秋牵着他,道:“跟我来。”

少年迈步而行,倾霜海稀里糊涂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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