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岁月,世上已经年。虽无如此夸张,但二人在梦境里确实度过了数个白昼。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没能进得公仪思的梦里。这个结果只能说明一件事,公仪思察觉到有人要进他的梦,所以提前有了防备,反将一军,施梦术要把他们困在了里面。
不过他没料到,打他梦境主意的二人都非常人,尤其佐千秋,压根不受术法影响,他留下,是因为他想,而不是不能离开。至于倾霜海,他自是想立即抽身回到现实。但怎么说,佐千秋的一系列行为又让他觉得,不应该说走就走。于是就耽搁了两日。
梦境里的时辰与现实不一样,等他二人回到原地,天依旧昏黑,月亮不知所踪。廊檐下,原本给他们掠阵望风的慕容玉,坐在地上,后背靠着一根柱子,歪着脖子,一副横尸当场的模样,情况看起来不太妙。
倾霜海见状,忙上前,蹲身,第一时间去探他鼻息。片刻后,他松了口气,好在还有呼吸,不过有些急促,莫不是晕过去了?
往其身上打量,不见伤痕,也不像被点穴,除了眉心紧皱,像是做了什么噩梦,满头大汗外,其他一切正常。难道真的因等他们太久感到疲惫,所以睡着了?
想想与慕容玉相识以来,对方为人正直,颇有责任心,又是一派弟子的大师兄,不可能守到中途背信弃义,转头呼呼大睡。唯一的解释,他的昏睡并非出于自愿,难不成与公仪思正面交手了?
可能性很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因为公仪思所在的屋子,房门大开,里面没有人。倾霜海没有过与梦修直接过招经验,都是无形之中被卷入其术法。不知道真正单打独斗时,这些修士实力怎样,又是如何能在别人已有警惕的情况下,以梦术取胜。
看样子,慕容玉是被困在自己的梦里了,而且不一定是个好梦。倾霜海还在犹豫,要不要将人唤醒。却见原本坐倒的人忽然抬了抬头,随即起身。动作不太连贯,四肢也比较僵硬。倾霜海观察他模样,见其眼未睁,神情呆滞,如同提线木偶,呆呆站在那里,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微觉惊讶。
慕容玉耷拉着脑袋,思考一会,接着往前迈步。
倾霜海就站在他前方,赶紧往旁边躲开。佐千秋与他相距不远,他这一躲,差点撞到人。倾霜海吃了一惊,忙要调整方位。岂料有人比他动作更快,佐千秋伸手扶了他一下,没有意外,他后背结结实实贴上对方胸膛。耳根掠过一缕温热气息,倾霜海心口猛地一跳,结巴道:“抱歉,没有撞伤你吧?”
佐千秋没有说话,却是轻轻一笑。
倾霜海听到他的笑声,瞬间感觉脸上有些烧得慌,也跟着笑了笑,缓解尴尬,随即拉开两人之间距离。
这时,慕容玉顿了顿,顷刻,想到要去的地方,又开始动作。倾霜海扫除杂念,道:“千秋,他这是受梦术控制了吗?”
他只是猜测,能问的也只有佐千秋。
佐千秋从不让他失望,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看对方年纪与自己差不多,也不过十几岁,却像是包罗万象,无所不知。
佐千秋回答他:“一开始是,后来就不是了。”
倾霜海不解,什么叫一开始是,后来不是?
道:“千秋的意思,慕容兄他一开始的确被梦术所控,后来就不是了?”
佐千秋:“然也。你来之前,可有见过镇上其他人?”
虽不明其意,倾霜海却想起刚到这个地方时,他在山顶遇到的一群人,那时众人神态举止,跟眼前的慕容玉大同小异,也是意识游离,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在做着一些奇怪的事情。记得慕容玉说过,他的小叔以及镇上的人们,每到夜晚,都会患上游魂的症状,四处游荡,走街串巷,忙忙碌碌。可是一到第二日,就完全想不起当晚做过之事。
这么说来,慕容玉是跟他的小叔等人一样,也患病了?
而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已经可以确定,就是公仪思。但他到底做了什么?
倾霜海道:“千秋,你是不是也见过此地人的症状?”
佐千秋比他前一步抵达小镇,肯定见过。果然,他点了点头。
倾霜海看着他,没有问他因何要来到这种地方。他嘴上没说,心内居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他难道知道自己要路过此地,所以在此等候?
想着,瞬间觉得自己太过异想天开,且不说对方与自己都是修士,再者,人家又有何理由来此专为等他?所谓的修仙之人,看似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实际上,无非比凡人多活一段时间,并不是真的坐化,飞升成仙。古往今来,他还没听说过哪位修士证得大道的传闻。即便如他师尊那般人物,也脱不开肉/体凡胎,少不了七情六欲。六根不净,何来成佛?
佐千秋与他年岁相当,再出类拔萃,天纵英才,也不会真能未卜先知。应该……不能吧?
他想这些的工夫,慕容玉已然慢慢悠悠晃出庭院。
倾霜海不得不打断思绪,对佐千秋道:“千秋,一起吧。”
慕容玉行走缓慢,二人跟着他出了公仪府邸,沿着一条街道走了一段距离,转过几条岔道,就见路上突然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人群,形同痴呆,摇摇晃晃穿来穿去,有时彼此间还会进行短暂交谈,说的也都是稀松平常的事。要不是他们说话时,脸上肌肉一动不动,神情和动作都过于一板一眼。倾霜海甚至以为众人都在夜游。
慕容玉带着他们来到一处简陋的住宅,屋内恰好有人走出,是个普通的乡下农夫。慕容玉迎了上去,以刻板的语气道:“小叔,你又要去干活了?”
原来那人就是他的小叔。闻言,农夫模样的中年汉子直挺挺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嘴角扯出诡异的弧度,仿佛在笑,道:“玉儿你回来了,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日子。”
慕容玉道:“小叔你身体不太好,就别出门了,多在家里休息。干活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那汉子佯装不乐道:“说的什么话?你小叔我身子骨硬朗得很,从来没病没灾,还能活到帮你娶媳妇。你才是,长途跋涉,快回屋喝口水,等晚上小叔回来给你做一顿好吃的。”
两人短暂交流完毕,慕容玉的小叔执意出门,他不好阻拦。等小叔走不远,出于担心,他悄悄跟在后面。看到这样温馨的画面,很难让人怀疑对话的两人都不正常。
慕容玉螳螂捕蝉,他与佐千秋则黄雀在后。慕容玉似是见不到他二人,只留神跟着他的小叔。
那中年汉子也不知要做什么,在外面闲逛一圈,然后来到镇外。倾霜海看到荒草掩盖下有块界碑,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人头镇”三个字。心想,这名字可有点怵目惊心,能吓退许多胆小的过路人。
镇外偏僻的角落,远远能看到一个破旧寺庙,显是荒废有段时日。那汉子目的地不是破庙,而是附近的一丛竹林,一头扎了进去。慕容玉紧随其后。
倾霜海想跟过去,余光见佐千秋停了下来。他也就跟着停步。对方视线落在那间破庙,若有所思。倾霜海道:“怎么了?”
问出这句话,眼光落到佐千秋腰侧,见他修长好看的手正抚着那支晶莹剔透的玉箫。
同一时间,破庙方向传出一声凄厉的喊声,是女子的声音。
倾霜海一怔,顾不得其他,与佐千秋交换过眼神,当即以最快的速度奔至庙前。门柱早已腐烂,里面一团漆黑。倾霜海跨过门槛,只见落脚之处生长的草都快到他腰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草丛,刚到供奉神像的屋前,就听到一名女子绝望的哭嚎,嘴里一声声喊着“寄儿”这个名字。
倾霜海心一凛,一道掌心焰甩出,火光闪耀之处,他看清楚里面情形。哭喊的女子乃不久前见过的风缥缈,她怀里抱着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烂的少年,哭得泣不成声。而在她面前,站着一名男子,右手垂落,尚在滴血。
倾霜海想也不想,袖子一甩。看上去轻飘飘的动作,实则威力不小,灵力凝聚的火焰风驰电掣般扑向那名男子。男子见机极快,身手敏捷。察觉到危险,连忙闪避。倾霜海并没下杀手,他只是怕对方离风缥缈那么近,不怀好意,所以先发制人。
男子本以为能轻而易举躲过,却不料来人身后还有一人。在他跳跃腾挪之际,忽觉一股冰冷杀气骤然临身,大吃一惊,立马就想逃,可竟然恐惧到无法移动。
倾霜海道:“你是公仪府主人公仪思对吧?”
男子正是公仪思。他施梦术沉沦梦境时,觉察到外人靠近。于是强行从梦境抽身,并将计就计,将入梦的言语改为能引出他人梦魇的文字,让其自困愁城。他出门时,透过梦术已经知晓慕容玉的存在。公仪思修习梦术多年,能运用自如。慕容玉一时不察,终是中招倒地。
公仪思曾以梦术篡改其子认知,能够感应其方位,便顺藤摸瓜来到这个破庙。也不知道双方如何爆发冲突,许是公仪思早起杀心,再也容不得他所认定的这个野种。风缥缈拼死护住儿子,与他大吵起来。母子连心,公仪寄感应到母亲的愤怒,尽管他惧怕公仪思,为了母亲,还是奋力一搏。父子二人就此大打出手。
公仪寄又怎会是其父对手,交手数个回合,他就不敌。风缥缈为保护他,于激战之时跳进双方中间,公仪思利用儿子爱母之心,假意将杀招转向风缥缈。公仪寄不知,本能地挺身相护,最终被父亲一掌盖中天灵。
一出人伦悲剧就此落幕。倾霜海想不到公仪思真能下得了手,那可是他自己的儿子。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就因为无凭无据的自我猜疑,便断定孩子不是自己的,尽其手段迫害,所作所为,简直丧尽天良,令人匪夷所思。
公仪思犹如惊弓之鸟,站在一边,目光沉冷阴鸷,脸色青黑,看了一眼倾霜海,又看向还在神殿外的佐千秋,对于后者,颇为忌惮。
佐千秋看都懒得看他。倾霜海知道即便自己不说,佐千秋也不会让人跑掉,就走到风缥缈身前,蹲下/身。她怀里抱着的少年面容一片惨淡,不断有血从头顶往下流淌,风缥缈不停地去擦,可不管她多用心,血似乎永远擦不完,越擦越汹涌。泪水不间断滴落,她依旧固执地为儿子擦干净脸。少年闭着眼,气若游丝,想要睁开再看她最后一眼,却已经不行了。
倾霜海清楚无力回天,暗自叹了口气。
风缥缈一言不发,只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而那名少年已然断气。她麻木地抱着他,眼睛大大睁着,便如同另外一具尸体。
神殿内外都静得可怕,忽然,有洞箫声传来。风缥缈突然想到什么,浑身一震,脸色大变,凄惶道:“是你!”
说着,霍地往神庙外望去,同时折断的双手死死捂住死去的儿子耳朵,边哭边喊:“不要吹了,不要带走我儿子,我求你……我有办法救活他,求你放过他,我求求你……”
倾霜海离她最近,听着来自一位母亲的苦苦诉求,心下不忍。
顺着箫声往外,齐腰高的草丛,似一道屏障,挡在红衣少年身后。只见他双手持箫,衣袂若飞。吹奏的箫声,说不上来的清幽,虽听不出欢快,但绝不含怨,余音袅袅,俨然天籁。
倾霜海再看死去的少年,在他额心,隐隐浮现血红的图腾。少年尸体上有灵动的光芒乍现,像轻烟般受箫声指引,正在一点点冲破躯体的束缚。
人死之后,魂魄离体。倾霜海所知,死人的魂魄一旦与尸体分开,除非怨气实在强大,否则就会消散,从此不复存在。而佐千秋的箫声能让魂魄离开身体不散,反而凝成一团,去往该去的地方。
风缥缈眼见儿子的魂光将要飞离,大叫一声,死死抱住儿子尸体,声嘶力竭道:“求你别吹了,放过我的孩子,他这一世已经过得很辛苦了。”
倾霜海觉得正因为辛苦,才更应该放手,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前辈,逝者已去,请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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