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寸金4

出了城,走没几步,想到自己此行目的,倾霜海摇了摇头,又偏离了。他有时行事,只在四字,率性而为。简而言之,就是看心情。比如此刻,既然应承别人要帮忙,君子重在不轻易许诺,可一旦说出口,必定赴汤蹈火。

倾霜海也不知该往何处找人,就信步走着,发现少忧城外,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全是排排站立的风铃花树,几乎成就一片茂密森林。金铃缀枝桠,若朝露尽染,熠熠泛着微光。

须臾,几滴清凉雨水落在眉心。倾霜海撑开伞,尽量往繁花最盛处走。一开始,隐隐约约能听到身后四散开来的脚步声,应是慕容玉和其师弟等人。走没多久,脚步声和窃窃私语皆淡去。说明这个方向只有他一人。

到后来,耳边除了密集的雨水击伞声,就只剩自己的脚步声。遍地金色铃铛般的落花,倾霜海不忍践踏,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

风急了,不少花朵飘落枝头,飞到他衣袍上。倾霜海走一会停一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仪态万千的少年公子,在黄昏细雨中,行此风雅之事——赏花。

这片花海仿佛没有尽头,在倾霜海不知第几次停步抬头时,就见前方一株花树下,负手玉立着一条人影。

漫天风雨,漫天花瓣,都对此人格外痴迷,盘旋其身侧,缱绻飞舞。那人背对着自己,一袭红衣,同色束发飘带,随风恣意飞扬。

雨渐渐大了,可那人恍若未觉,微微仰首,似在看花,任凭风吹雨打。

倾霜海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许。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让他突然有种莫名感觉,他觉得,那人不是在看花,而是在……听雨,更准确的说,是聆听天地与自己的交流,寂静,悄无声息,至美又孤独。

倾霜海不愿做个煞风景之人,但对方多半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稍作犹豫,他举着伞,一步一步靠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是很远,可这段路,却仿佛十分漫长。越往前一步,倾霜海就越紧张一分。连他自己也不知,这份不自在的情绪从何而来。

却见那红衣人转过身,花雨都为之疯狂,正是画像上沉睡的少年。清泠泠的目光,就那么无遮无拦,径自对上了他视线。四目交投,倾霜海一怔,微觉讶异,这个人的眼睛……

是罕见的淡紫色。对视一瞬间,倾霜海仿佛在对方的紫色眼眸里,看到了揉碎的星辰,蕴含深邃,冷漠彻骨,却又令人神为之夺,目为之倾。

少年与自己差不多大,十七八岁模样,容颜出众,肤色雪白,光是看背影,已能想象,是怎样一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公子。离得近了,愈发美得摄人心魄。

倾霜海呆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将伞移至那人头顶,左手展开折扇,掩饰尴尬一般,柔声道:“风雨无情,当心感染风寒。”

“……”

对方无言。

倾霜海自己也差点咬了舌头。都说交浅言深乃大忌。更何况两人压根毫无交际。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他这个人,一旦遇到合自己口味的,无论人还是事物,必会忍不住想要拉近关系。他的面相天然带着一种可亲力,开口时,音声朗润,陌生人只需与之交谈两句,就会受到感染,放低戒心,再两句,俨然一见如故。

但这种自己开口,对方一言不发,无动于衷的情况,鲜少发生。在自己外出的日子里,应该是从未有过的。

倾霜海嘴角保持微笑,坦然看向少年,就见对方淡漠的视线,恰好落在他展开的扇面,上面以墨笔简单描绘了几丛千层牡丹,绿叶舒展衬托,花开富贵。显然出自他手。

难道少年对牡丹有兴趣?

倾霜海道:“拙技献丑了。”

说话间,目光下落,瞥见少年腰封处悬着一管洞箫,玉质上等,温润透泽,顶处挂着红穗,箫身更刻有两字,初雪。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眼中就出现了一团雪白事物。倾霜海疑心自己看错了,吃了一惊,定睛细细看去。那团雪白竟瞪着滴溜溜的圆眼,同样在回看他。

倾霜海眨了眨眼,那双清澈黑亮的大眼也跟着眨眼。倾霜海歪头,对方也跟着歪头。他嘴角动了动,正要开口。那团雪白比他动作快,挨着红衣少年身侧,原地蹦了蹦,双手抱胸,不可思议道:“你……你你你能看见我?”

倾霜海:“……”

那团子一般的小人儿跌足,状似遇到了他这辈子都没想到的事,大惊失色道:“你居然能看见我?你怎么可以能够看见我?!”

倾霜海见他怀疑人生一副快要悲愤欲绝的模样,有些不忍心,眨眨眼,温声道:“其实,我可以假装看不见的。”

说着,当真转移了目光。抬了抬头,好巧不巧,又撞进了那双冷幽幽紫眸。

团子见状,更难过了:“你是真的能看见,怎么可能,呜呜呜……”

他外貌就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扎着两个羊角辫,两团红彤彤雪白雪白的面颊,大眼睛,带着点婴儿特有的稚嫩和傻气,穿着与少年同样的红衣。少年冰冷如山,但在这个小不点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可爱。

看着他,倾霜海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师弟。月清梢像这么大时,也是这般粉嫩可亲。想着,控制不住伸出魔爪,在小童脸上抚了抚,触感软软的,他忍不住捏了捏。月清梢小时候,没少被他搓圆揉扁。师弟对他逆来顺受,不代表旁人也可以。

那小童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呆呆道:“你……你你不光能看见我,还能摸到我?”

带着哭腔,作出泫然欲泣状,轻扯少年衣襟,控诉道:“山主,他……他摸我。”

倾霜海:“……”

只能怪对方太可爱,自己一时冲动,把他当作年少的师弟了。想想自己的师弟,已经很久没这么听话让自己为所欲为了。他没有一丝罪恶感,反而腹诽了几句失踪的师弟。

那小童一把鼻涕一把泪,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呜呜呜,山主,你要为述儿做主,从来没有谁能像他这么狗胆包天动我,还是活人,呜呜呜,太可恶了……”

倾霜海:“……”

“抱歉哈,我不是有意的……”

述儿:“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你就是,山主,你看看他,做了坏事还不知悔改。”

倾霜海:“我……”

看了眼被他称作“山主”的红衣少年,一筹莫展。

少年亦在看他,好似并未听见述儿的声泪俱下。

述儿哭诉半天,没得到回应,似乎习以为常,自己擦了擦眼泪,鼻尖红红的,眼角珠光还在,指着倾霜海,咬牙道:“你完蛋了,山主一定会为我报仇雪恨的。”

倾霜海有些哭笑不得道:“我……没有恶意,对不住啦。”

正在这时,密林一处,也就是他来时方向,传来踏枝声,有人来了。

念头刚转,那边花树后就闪出一颗脑袋,面容熟悉,是慕容玉的十八师弟。少年手执佩剑,每走一步,都相当谨慎。他是看见倾霜海独自一人往这个方向,于是就跟了过来。

一见到红衣少年,当即如临大敌,吓得整个人呆住。

红衣少年知道有人靠近,一眼也没看他。

那名十八弟子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没有莽莽撞撞提剑过来捅人。他神色复杂地瞄了倾霜海一眼,立刻转身就跑。

倾霜海道:“有人在找你。”

话是对红衣少年说的。

说是找,其实是追捕,要抓他回去。

红衣少年沉默不语,似在斟酌要不要回答,良久,他将目光凝注在倾霜海手上那把扇子扇面,缓缓道:“你也是?”

近在咫尺,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有一种磁性,让人耳畔酥麻。

倾霜海点了点头:“是的。”

少年道:“找我何事?”

倾霜海:“……”

总不能说是为了抓他回去关起来,还有可能严刑逼供。这样说的话,情况肯定不妙。倾霜海笑道:“据说是为了调查清楚几桩血案。”

少年直勾勾看向他:“我问的是你。”

倾霜海:“我?”

有点承受不住与他对视的压力,摇了摇扇子,硬着头皮道:“我……应该是想问你,镜花水月的味道如何?听闻你醉了两年,不知有何感想?”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倾霜海悄悄叹了口气,没话找话也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少年正是因为喝醉酒,才不幸落网,被抓到地牢关了两年。好不容易酒醒逃了出来,自己这番话,不是往别人心口上扎刀子么?

而且,那镜花水月是自己一手酿造,归根结底,少年的牢狱之灾,自己起码有大半功劳。想着,后背渗出一层冷汗。总感觉有些对不起人家。

红衣少年沉吟道:“甚好。”

倾霜海一怔:“嗯?”

这时,突然响起许多仓促又杂乱的脚步声,从方才那个执剑弟子消失的方向传来,应该是叫来帮手了。

倾霜海犹豫片刻,当机立断,将伞塞给红衣少年,道:“你快走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对方给自己的感觉不像传说中的刽子手,而且那些命案漏洞百出,并不足以让他相信少年是凶手。

少年想不到他会突然把伞给自己。

述儿围绕着两人转了个圈,没明白状况,还在思考为何倾霜海能看见他,还能摸到他。

只这一会儿,密林中就涌出一群人,都是蓝衣执剑的慕容弟子。慕容玉站在最前面,见倾霜海与红衣少年相隔甚近,下意识担心道:“倾公子,你……小心。”

倾霜海感承他好意,颔首道:“我没事,多谢慕容公子关心。”

那名十八弟子恨恨道:“师兄,我看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慕容玉道:“师弟,不可胡说,倾公子是为了帮我们找人。”

那弟子道:“可我刚刚看他们很是亲近,像是早就认识一般。”

倾霜海耳聪目明,听见二人谈话,无奈地笑了笑,却没有自证清白。

那红衣少年举着伞,没有看来人,似在思考什么。述儿还沉浸在倾霜海恶行中不可自拔,为了进一步验证,他迈着两条小短腿,哼哧哼哧跑向慕容玉等人。那样子,感觉要去英勇就义似的。

倾霜海吃惊不小,就见述儿在慕容玉前方三步开外,蹦蹦跳跳,又是挥手,又是做鬼脸。但慕容玉等人根本看不见他,全程都紧绷着一根弦,凝神注意红衣少年。

述儿试探半天,见没人能看到他,终于心满意足,乐呵呵地返回红衣少年身边,嘟嘴看向倾霜海,嘀嘀咕咕道:“其他人都看不到,为什么你可以?”

倾霜海自然不会告诉他,西来宗所修术法名为时术,乃时间之术,可通阴阳。如此想来,述儿自非生人。倾霜海听师尊提起过,世间万物,皆有生死。民间相信,活人死后,灵魂不灭,能进入幽冥,投胎转世。可师尊却告诉他,所谓的幽冥并不存在,人死了,魂归大地,没有轮回之说,死了,就彻底消失了。但是与术境对立的,的确有一个地方,叫做暗界,似乎与那些没有消散的灵魂有关。具体有什么关系,师尊没有说明,或许,连他老人家也不清楚。

倾霜海直觉,述儿有可能就是来自暗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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