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女官

“娘,你真的要收李升为徒吗?”杜建嘉闷闷不乐道。

章文瑛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那卢四娘子应该不会成为李升陪读吧?”杜建嘉追问道。

一旁正闭目拿着飞梭在五色的丝线间穿梭的郑婷婷轻笑一声,得意地站起身来,拿出一张裱糊在白绢上的硬黄纸来。

杜建嘉已经在春柳的教导下识字了,但看到郑婷婷显摆的这张纸还是大吃一惊。“泥金帖子?婷婷姐你也今年去钓台学堂念书?”

时下有一种叫泥金帖子的家书,考生在中了进士后用金粉调了胶,以金色的文字向家人报喜,章碣中举时也给家中寄了这样一份家书。而章文瑛别出心裁,在榜帖上统一用金粉写上“入学书”四个大字,再仿照榜贴用毛笔一行行写下考生姓名、录取名次与年份、户籍和考官姓名,委托各地村正坊正送到考生手中。

睦州人干脆便把钓台学堂的录取证明也称为泥金帖子。甚至有人写诗感叹,少年人得到一份泥金帖子,其荣耀不亚于穿着锦衣富贵还乡。

“有你婷婷姐我在,你放心,保证把你小未婚夫衣食住行打理得井井有条。”郑婷婷得意地说。

章文瑛有些无奈:“你还是先以学业为重,旁人13便入学了,你16才勉强考进去,可别松懈了。闲时多看看经史文集,练练拳脚功夫也就罢了,别再整天琢磨织锦花样子,有那功夫多和其他姑娘交流交流。

郑婷婷咕哝道:“可是我就是喜欢织布。我又不会刺绣,人家过来说媒可不就得靠织的那两匹锦缎。三娘子您做出的织机又轻巧,织起布来又快,我挑好花本后织起来脑子放空可舒服了。

章文瑛心里好气又好笑。郑婷婷和其他几个大侍女相比,真是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被同为大侍女的春琴整日耳提面命地督促,远在宣城的春柳几次三番地写信来叮嘱,又有章文瑛这个主持来划考试范围进行辅导,才勉强考进女士书院。即便是同为武婢又不爱读书的春桃,当年也起码喜欢听故事看史书。郑婷婷性格内敛,即便是整日跟在章文瑛身边,也不爱发表自己的看法,若不是大侍女不做文婢就只能做武婢,章文瑛觉得她可能也不想去舞枪弄棒,宁愿整日呆在屋子里大脑放空地琢磨织布。

想到这里,章文瑛不免有些黯然。她知道陆万忠已经准备迎娶一位高门贵女为继室,心中更是怅惘。

当年未嫁时,两个侍女和自己待在窗下,一边一起在旧式的小花楼织机上一起忙碌地织着布,一边谈笑。

那时的阳光透过直棱窗的缝隙照进屋内的木地板上,三人只觉得把地板晒得发烫,书架上空的灰尘都被看得一清二楚。。最后笑闹过后一起躺在温暖的地板上,直到晚秋的夕阳落下才依依不舍地前去吃饭。

现在想来,倒真是赌书泼得消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了。

那样悠闲的下午,自从章文瑛出嫁掌事以来,便再也没有过了。她从前对小说里动不动“主母掌中馈,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嗤之以鼻,现在却无比渴望一个不用拿主意的清净午后。

然而或许只有半大的孩子才能呆在屋子里什么都不想,而大人的世界里却只有努力去成为那个靠谱的拿主意的人才有机会夺得权力,才拥有选择和拒绝的自由。豢养的金丝雀虽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却连自己的生死都由人。

章文瑛有几分为春桃难过,她那么想逃离自己丈夫以爱为名的操控,却连自己的葬礼都成为对方为了娶高门贵女立爱妻人设作秀的工具。又有几分为春柳欣慰。她当年发觉相好的书生试图靠着她的关系打入官场再纳她为妾,骂了对方一顿断绝关系后又哄着他为章文瑛做事,从此无心情爱,后来干脆带着爹娘一起搬到了宣城,一心埋头于案牍工作中去了。

“就算我不嫁人,难道日后老了杜家不给养老吗?”只这么一句话,就把她爹娘催婚的话堵了回去。

而今春柳仿照权宦收养了两个义女,再也不用担心养老问题。“三娘子,”她道:“我如今抛头露面,被人唾弃辱骂不守妇道,我就用自己只是杜家丫鬟的话语堵回去。但我总希望有一天,我的女儿也能从事和我一样的工作,还能像男人一样被夸赞艳羡,而不是羞辱嘲笑。”

“婷婷你必须进入钓台学堂读书。”春柳那日转头教诲起了这个小妹妹:“你春桃姐姐的教训就在眼前。你可是三娘子的奶妹妹,建嘉未来的左膀右臂,大家都盯着你看呢。”

郑婷婷估计是被那句建嘉未来的左膀右臂刺激到了,终于开始悬梁苦读,甚至对钱婶说:“娘你少来打扰我,我是要好好读书给建嘉当女官的。”转头便被春琴嘲笑:“你知道女官是什么人才能拥有的吗?还不好好读书。”

*

郑婷婷懵懵懂懂,不知道女官一词背后代表的含义,张普陀却是清楚得很。她向自己的族兄同时也是同乡张伯忠说:“我听说留后有意在学堂招录女官到各县办蒙学,若是我考中,你要不要跟着我过去做生意,两人也有个照应。伯忠兄,我听说你爹张大牛有意把家里生意交给你。”

张伯忠摇了摇头:“我爹是卖茶的,若是要继承家业,我也是去走南闯北地卖茶。相比起来,我还是对章留后《理经续编》里那些机械模型更感兴趣。乡里坊间井中用桔槔取水早已司空见惯,只有章夫子提出了杠杆模型并加以阐述。若不是《理经续编》,我根本就不会把桔槔和买卖的秤联系在一起。章夫子只提到了杠杆这种机械模型,我打算将天下所有的机械都按其模型整理成书,并供后人参考。”

张普陀倒吸一口冷气:“你爹同意你这么做吗?”

张伯忠摇了摇头:“他送我进钓台学堂是想让我学算帐当掌柜的,连我接手家里生意都不指望,就盼着我能跟着喻大匠当上都料大匠。不过喻夫子倒很是支持我,普陀妹子,你真考中了女官,我跟着过去一边打家具一边著书倒也方便。”

张普陀大喜道:“如此甚好!吾如今早已私下里拜了留后为师,跟着她观星记录数据。留后说这些星星的运转自有规律,只是学堂外店家逐渐聚集,夜晚灯火一亮便无法观星。吾正准备寻一处清净之地继续研究,若是能在某个村落里当个蒙学女官就能两全其美,伯忠兄再跟着我一起过去,两人也算是彼此照应,不至于被当地人欺负。”

两人就此约定,张普陀便乐滋滋地前往府衙报名了。

然而到了睦州府衙的大堂才被吏曹值守的小吏告知章文瑛不在,顿时如浇了壶冷水,嘟囔道:“学堂里也不在,府衙里也不在,到底在哪里呢?”

“这我哪知道。”那小吏不耐烦道:“要报名女官考核是吧,带着你的入学书和三年的考评单过来到礼曹教育司找人盖章勘验,再带着户籍书过来到户曹民政司找人盖章勘验,最后再过来到吏曹考功司取表报名,上巳节左右初次审批结果会由我们政务司贴在府衙门前的影壁上,笔试面试时间届时通知。”

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直说得张普陀头昏脑胀,然后看也不看地在一张纸上写下办事清单交给张普陀,便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张普陀滚开。身后排队的老农早已迫不及待地挤了上来,堆出一个笑容哈腰道:“官爷,咱想要向柜坊借钱买粮食种子,柜坊让咱来这里开什么财书。”

“家庭财产书。”那小吏冷冰冰道,随后起身从一排的柜子里拿出一张纸。“拿去按照格式填好,找你们村正审核签字,再过来盖章。”随后又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对方离开,又一个中年妇女挤了上来。

张普陀认得那个妇女,和她娘都在兴仁坊的十字大街上摆摊卖吃的。只不过她娘的馎饦摊子是连着舅舅的小食肆的,官府来人巡逻时把摊子收起来放在食肆门口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走过去了。那个妇女却整日因为在别人门口摆摊被店家驱赶,去院落间的小弄里摆摊又要被官府以无牒经营为由收了摊位,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她听到妇人对小吏道:“办理经商的公牒。”那小吏又公事公办地取了张纸写办事清单。

如果章文瑛在此,定要对那小吏的办事态度感到诧异和不快,但张普陀却感动不已。她自幼跟着母亲和舅舅四处漂泊做饮食生意,最怕的就是跟官府打交道,因为没事都要被搜刮一层皮。只有从章文瑛正式成为睦州留后开始,她母亲才开始从躲在官府走到主动去官府办事。

虽然得知女儿准备去考取女官,她吐槽了一句:“你起码得来回跑个四五趟,找到负责的那个人才能盖上那一个章,有的你头疼呢。”但从母亲的话语中,张普陀却并没有听到曾经熟悉的恐惧。

如果天下都是这样的官府,就是当不上女官,只是一心埋头做学问,恐怕也不会任人鱼肉。她心里思忖道。

参考文献

《齐民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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