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老太爷不再开玩笑,神色郑重起来,他年轻时做过太守,赋闲在家后一直是个笑容可掬的小老头儿,乍然严肃,很有几分威仪。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并不展开,而是搁到案几上,道:“信上的内容我已经熟记。子清(陆老爷的字)主要交代几件事,第一,延年与灵丫头年纪都不小了,再拖三年,未免耽误了你们,故而命你们不可拘泥三年孝期,百日内成婚即可;第二,已故陆夫人之嫁妆,以及陆家产业的三分之一,作为陆府送给灵丫头的聘礼,待成亲后,归于她的私产,可由她自由支配,任何人都不得干涉。”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哗然。
不提百日成亲,只说陆家产业的三分之一是个什么概念。
陆老爷在世时,已经拿了陆家产业的三分之一作为祭祀先祖的祭产,等于说,他把陆家剩下的产业平分给苏灵琳与陆延年。
非常罕见,相当于夫家送了自家一半的财产送给未来媳妇做聘礼。
可以想象陆老爷在临终前,的的确确有几分真心在为苏灵琳的未来考虑。
这一刻,苏灵琳挺感动的。
可她注定要辜负陆老爷的好意了。
陆延年听了则没多大的意外,他自小离开陆府,苏灵琳就像父亲的亲生女儿一样在他膝下承欢孝顺这么多年,舐犊情深,父亲多为她打算也是应该的。
他问严老太爷:“还有吗?”
严老太爷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还有最后一条,是关于你的。”
陆延年恭敬道:“您请说。”
“吾之独子延年有生之年不得参加科举,否则逐出陆氏宗族。”
严老太爷眼里有怜悯,他把信递给陆延年,“这是你父亲信里的原话,你自己看吧。”
陆延年双手接过,不过是薄薄的一张信纸,足足看了一刻钟。他低着头,久久抬不起来,就像身上背了千斤重。
这一瞬间,连苏灵琳都开始怜悯陆延年了。
儒生的终极出路:得中进士,致君尧舜。
陆老爷此举无异于直接斩断陆延年的前途,陆延年参加科举,逐族;而一个被驱逐出宗族的人,形同罪人,也没资格再参加科举了。
严老太爷叹息,劝慰道:“延年,你父亲自有他的考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宦海险恶,实非良途。”
这话是对的,尤其是对经过了隆兴政变的陆老爷、严老太爷等人来说,但对于及冠之年的陆延年来说,却并不是这样,他太年轻了。
不过话说回来,谁年轻时能看淡一切?陆老爷做不到,严老太爷同样做不到。
陆延年心头突生悲沧,他的勤学苦读到如今看来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的父亲陆佑既然不想让他考科举,那为什么要送他去睢阳书院读书?
在他以为他的前途就是寒窗苦读,考取功名时,现在父亲又亲手斩断他的前途。
他是有想法,有尊严,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他父亲手里可以肆意摆弄的棋子。
苏灵琳小声问他:“你还好吧?”
“没事,”陆延年抬起头,带着歉意说道,“老太爷,晚辈失态了。”
严老太爷叹道:“不要紧。”
他拍拍陆延年的肩膀,故作轻松,呵呵笑道:“世间有千万条道路,诸如医士,行医救人;还有你们书院的夫子,不为官,只为教书育人,一样都可以得到世人的敬重。延年,你尽可以走别的路。”
陆延年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回道:“您的教诲,我记住了。”
……
陆老爷留下的三条遗言,真是让人伤脑筋。
陆延年不能参加科举与苏灵琳没啥关系,但前两条遗言无疑使解决婚约的难度变大。
苏灵琳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陆家三分之一的产业确实让人心动。但前提是她要跟陆延年成亲,这就不美好了。
而且天上不会掉馅饼,她心里总带着一丝疑惑,就算陆老爷再喜欢她,也没必要拿陆家三分之一的产业给她做聘礼啊。
不是她爱从坏处着想,她感觉跟陆延年结婚实际上是天坑,而且正是因为她填了这个天坑,所以陆老爷拿出很多很多的钱财来弥补她的损失。
所以,聘礼什么的还是算了,百日成亲更是不用提。
她得和陆延年赶紧商量不结婚的事。
不然就凭大姨娘、福叔他们办事的那个效率,没准儿已经在欢欢喜喜筹备他们结婚的事了。
次日一大早苏灵琳去书房找陆延年。
这人好像一整夜没睡觉,神情有些疲惫,他靠在躺椅上,眼睛盯着房梁上的一盏琉璃灯。
苏灵琳决定劝劝他,“事已至此,难过也没用,你节哀吧。”
陆延年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是想报复我之前对你的态度,恭喜你,成功了。”
苏灵琳笑了,“好吧,我就是开个玩笑而已。严老太爷的那些话,‘宦海险恶,实非良途’,他就只是说说而已,他老人家自己都没看明白,要不他也不会逼着严家二哥天天在家苦读。”
在陆延年送的古代科举版《五高三模》读完之前,严仲齐估计是没空来寻她玩了。
陆延年嘲讽道:“是啊,他们这些长辈,说着一样话,做着另外一样事,言行不一,叫人无所适从。”
苏灵琳道:“你别丧气,想想办法啊。”
陆延年问:“什么办法?”
苏灵琳振振有词道:“读书考科举就是为了当官,但当官未必要靠读书考科举。边关偶有战乱,你去参军打仗,能有机会当个校尉,若是运气足够好,当上将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当然这条路毕竟凶险,你若是不愿意,那就继续读书吧,等书读多了读通了,在终南山置办一别业,隐居之余著书立说,等你的名气宣扬出去,朝廷官府自会征召你去当官,此乃终南捷径,比去打仗稳妥些。文的武的都有,虽然比较难实现,但也不是没可能,你看怎么样?”
这就是在抓陆老爷遗言的漏洞了,反正他只说不让考科举,没直接说不让当官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延年已坐直身体,面上竟带了点笑意看着她。
苏灵琳疑心他精神失常了。
范进中举,兴奋过度,痰迷心窍,差点疯了;同样的,像周进一样,寒窗苦读多年,因没钱参加科举,在考场里哭号,哭到吐血,差点没把自己哭死。
“哎,我要不要替你去请大夫?”
陆延年微笑地摇头,“不用,我很好。”
他独自闷在书房,原本心情很差,苏灵琳的说说笑笑,插混打科让他好受了很多。
“谢谢你,琳儿。”
苏灵琳“哼”了一声,“那你以后对我好点。”
陆延年认真道:“好!”
香炉里的香即将燃烧殆尽,苏灵琳在贴身带的香囊里掏出一把香扔进去。
然后坐在陆延年旁边的椅子上,再次问他:“你现在想通了吗?”
陆延年:“没想通。”
苏灵琳忍不住吐槽他,“陆家富贵,不愁吃穿,做个富家翁悠闲又自在,何必去当那什么官,为五斗米而折腰很好吗?”
“我没有当官的执念,”陆延年脸上带着几分迷惘,“我只是没想通父亲的意图。他送我去睢阳书院,那我就努力读书,追求功名,向他证明自己。这些年来我一直坚定的以为这就是我要走的路,可他又突然斩断这条路。我觉得自己被他耍弄,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陆老爷对儿子确实太不厚道,可他现在人已经死了,总不能去地下问他吧。
苏灵琳:“我们每个人存在的意义不是靠别人来定义的。你要这样想,做个富贵闲人挺好,有钱有闲,依然可以有理想有抱负。像严老太爷说的,做大夫,做夫子都行啊;你若是喜欢各地旅行,那就更好了,写诗作词;要没那个天赋,写游记也行啊,记录奇风异景,山川大河,北有大漠风沙,冰川雪域,南有江南烟雨、小桥人家,还有数不清的我们从未见过的美景,等你看过这广阔天地,就知道自己现在的烦恼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陆延年望着她,静静地听她说话。
她的声音很动听,娓娓道来,让人对广袤自然神往不已。
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苏灵琳回答:“当然有啊,我最想去太湖。”
那是她前世的家乡,那里有最好吃的螃蟹和菱角,永远是她心里风景最美的地方。
陆延年说:“好,那我们一起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目光对视,陆延年的眼神温柔而专注,像一汪深沉的大海,诱使人钻进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苏灵琳心里一惊,陡然回过神,“等退婚了,我就自由了,我自己去!”
她心里一阵懊悔,她是来跟陆延年商量解除婚约的事情啊,前面谈太多,走心了,差点把自己陷进去。
老话说的果然没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是容易出事。
陆延年也有些不自在,“我会想办法解除婚约。”
苏灵琳催他,“我也不要你家三分之一的产业当聘礼,快快退婚就好了,再迟大姨娘他们都已经准备好婚礼了。”
陆延年想了想,道:“我坚持要为父守孝三年,就不会在百日里成亲,然后我们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正式解除婚约。”
苏灵琳追问:“什么时机?”
自她下定决心要与陆延年退婚,只想越快越好。
陆延年起身,负手看着窗外。
“高玖的事,府里的谣言现在还没平息。你我此时退婚,无疑会助长会谣言。等这件事彻底平息后,我们再退婚。”
苏灵琳皱眉,“其实无论什么时候退婚,总归我会被别人议论,说我是个悲惨的弃妇,我讨厌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那我就是陈世美了。”陆延年接过话头,“别人会用鄙夷的眼神看我。”
苏灵琳咬唇不语。
陆延年双手按住苏灵琳的肩膀,“好了,不要多想,这件事交给我,你绝不会是秦香莲。到时候你看不上我,你来休我,好不好?”
苏灵琳被他的话逗笑了,“行,你答应了啊。”
她知道陆延年说得对,现在不是退婚的好时机,还有一个严老太爷要说服呢。好歹再过些日子,再告诉他,说两人性格不合,彼此无意等等原因,双方协商一致,共同决定解除婚约,这样他老人家也没的话说。
该说的事已经说了,苏灵琳告辞,“我走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
陆延年指着香炉,问:“刚才你往里面放的是什么香?”
苏灵琳:“解忧香。”
陆延年:“我很喜欢,再送我一些吧。”
“不送,我没制多少,你还是先用愈疾香吧。”
说话间,苏灵琳已踏出门外。
陆延年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弯起。
国朝以孝治天下,陆延年作为儿子,一定要为老爹守孝三年,不肯百日成亲,旁人再如何也无法强迫,甚至还得表扬他。
严老太爷毕竟是个外人,没多说什么,但大姨娘私下叹息连连。
她心疼苏灵琳,“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再等三年都二十一岁了,耽误你了呀。别人家的姑娘像你这么大,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苏灵琳:“也有可能生孩子时遇到难产没能熬过去。”
大姨娘没话说了。
苏灵琳挽着她的胳膊,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撒娇,“姨娘,过了二十岁再出嫁的姑娘也有很多,大夫都说女子过了二十岁后身子骨才算完全长好,不用急啊。”
大姨娘无奈道:“我急有什么用,反正你们是一点也不急。”
……
陆府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陆延年似乎已经放下了儒生的身份,开始接手陆家经济庶务,巡查店铺,田庄,与各掌柜、庄头见面。
嗯,没有沉溺在失意中,不问俗事,是个务实负责的人。
苏灵琳对他有了几分佩服。
两人和睦相处,苏灵琳重新变得自在闲适起来。
这天,苏灵琳正在制香,严仲齐突然过来了。
他带来了一篮子莲藕,“诺,你要的藕。”
苏灵琳高兴道:“谢谢二哥,晚上请你喝汤!”
藕很常见,但严家后院池塘里的藕跟别家不同,用它来煨汤,又粉又糯,好吃着呢。
她让彩绢把藕拿去厨房,然后笑眯眯地捧出一盒香送给严仲齐。
严仲齐低头嗅闻,香味清冽,冲人灵台,于是道:“太冲了,不太适合冬天吧。”
苏灵琳道:“适合你读书醒神用啊,省得你犯困。”
说到这里严仲齐就来气,“我看陆延年给我家老爷子送了那套文卷,分明没安好心,故意为难我。老爷子恨不得让我三更睡,五更起,其他时间全用来读书。累死我了,今日我是趁着老爷子外出会友,偷跑出来的。”
苏灵琳同情他,“上回你故意隐瞒我在家你家的事,你知道的。”
陆延年以为她出事,在城里找了她大半夜,还因此受了风寒,有来有往,他便送了不爱读书的严仲齐一套科举版《五高三模》。
他的还击光明正大,严仲齐甚至还得感激他……
严仲齐这会儿恨死他了,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他拉着苏灵琳问:“陆延年有没有再欺负你?”
苏灵琳摇头:“没有。”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他真没再欺负我。”
相反的,两人关系变好了很多,时不时还能一起吃个饭。
严仲齐不相信,“你也太傻了,只看得到别人的好。你等了他三年,他都不肯回来跟你成亲,现在又说来守孝三年,还要再拖着你,谁知道三年后又会怎么样。”
苏灵琳只得解释,“他不想百日成亲,我同样如此。至于三年后,那么长的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我和他已经退婚了。”
严仲齐心里一喜,牵着她的手摇了摇,笑道:“退婚了才好,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以后住我家里,我祖父、爹娘,还有大哥都喜欢你。”
她们与严仲齐太熟了,因此彩绢打趣道:“还有一个人不知道喜不喜欢?”
严仲齐看着苏灵琳傻笑,“我当然也喜欢。”
屋里的气氛很热闹,苏灵琳正待说话,突然听到几声咳嗽。
她转头,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延年与新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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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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