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起时还有日光,到了午时反倒有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上方,加之酒席散后,宁亭钰见她们有说有笑,话题还未有完结的意思,便让跑堂将席面撤了,另外奉茶上来,好让她们聊得尽兴,因而这会儿散席的功夫,日头已经有了西斜的迹象,阴云笼罩,恍若要将最后一丝日光都给吞噬殆尽。
车厢内有些昏暗,穆嗣庆将挡在中间的小桌停稳,便抬手将一旁角落灯台的灯芯拧开,里头隐隐约约藏着的火苗登时跃了起来,让车厢里亮堂了不少。
穆嗣庆借着亮光,看看身旁沉默不语的宁亭钰,又看向对面淡然的陆元珍。
他不喜多言,但这倒不代表着他不善言语。
穆嗣庆:“陆娘子,今后你便是宁霄绣庄的绣娘。宁霄绣庄为你备了间单独的屋子作活,另配了四名仆人。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告知于我。”
陆元珍嘴角噙着笑:“有劳了。这便很好了。不过,若是方便,还请穆大哥将伶雅城往年办成的锦绣会复赛详情与我分说分说,我也好有所准备。”
穆嗣庆点了点头:“正该如此。我已经派人去伶雅城了解情况,届时必定将情况告知。”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散的话,一旁安静的宁亭钰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拉了回来,斟酌了半天的问题如同滚珠般快速落了下去。
“绣庄里有给绣娘们准备的屋舍,你怎么不搬进去?”
宁亭钰说完,又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大客气,懊恼之余,却仍好奇地看向对面的陆元珍。
朦胧的光线笼罩下,陆元珍脸上的笑意更是笼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明亮的眸子直直朝说话的人望过来,恍若一汪清泉,里头盛满了情意。
宁亭钰只看了一眼,便匆匆将视线落在了小桌上。
“我不大习惯同人住在一处。”
陆元珍随口回道。
马车平稳地在巷子间轧过,车厢内重新归于平静。
穆嗣庆见宁亭钰愿意主动同陆娘子开口了,便将提起话题的任务撂下了。
他们两人不过是东家与当差的,只要不心生间隙,倒是不必过分熟稔。
穆嗣庆隐约感觉得到陆元珍的客气与生分,与其找话题叨扰她,不如相安无事便好。
如此一来,直到马车踢踢踏踏地到了绣合巷,车厢里看上去一直是祥和宁静的模样,恐怕只有宁亭钰能在这片安静之中翻腾出跌宕起伏的心思来了。
“麻烦穆大哥与东家了。”
陆元珍等马车停稳后,便毫不逗留地起身准备离开。
穆嗣庆点了点头,没有与她客套,只提醒她下车慢些。
宁亭钰盯着她转身,迟迟等不到对方的示好与攀谈,他心里的笃定不知不觉有些松动了,正要开口,却见陆元珍微微低头走出车厢后,忽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隐约的笑意还未散去,眉眼间的温柔直面而来。
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最后打了个招呼,便迈步下了阶梯,消失在宁亭钰的视野中。
“……”
看来她的确是喜欢自己。
啊,他该主动些的,让陆娘子三番四次受挫,会不会让她心灰意冷?
不过,这不是正是他应该做的吗?他如今要做的是将手下的产业做大做强,哪里能同一个小娘子不清不楚呢?
宁亭钰想归想,身子却很诚实地靠在车厢上,脸转向小窗,探着头努力去看迈步往巷子里走的女郎。
羸弱的身影与明明暗暗的光影融合在一处,显得那背影有着令人心碎的落寞之意。
宁亭钰绷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身影落入巷中。
外头与车夫待在一块儿朱胜等不到下一步的指示,只得主动开口问道:“主子,现在回府吗?”
宁亭钰不知怎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情不愿,可马车挡在这里的确不成样子,只得气闷地应了一声。
马车再次踢踢踏踏地往前行去,宁亭钰依然盯着那绣合巷看,却见约莫六七个人突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就在绣合巷不远处交头接耳。
宁亭钰皱眉,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听这时穆嗣庆好奇地问道:“大少,你怎么了?是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宁亭钰脑中闪过的思绪又迅速淹没在了繁乱的脑海中,抓也抓不住,他不免有几分负气地说道:“嗯,吃得我浑身不舒服。”
穆嗣庆听到这个回答,不免有几分错愕。
他原想借由这搭不着边的询问探一探宁亭钰的口风,没成想竟然歪打正着。
宁亭钰有时候脾气来得古怪,仔细想想,会因为饭菜不合口而不开心也是正常的,倒是他在吃了不合口的饭菜后却没发作这件事情更不合理些。
“那回去让大夫看看吧。”
穆嗣庆尽责地劝道。
宁亭钰捂着心口,里头又酸又涩,难以形容,可能还真吃坏了也说不定,故而没有反对。
这头马车离开,那头陆元珍也回到了宅子里,对困在偏屋内的夏玲珑,她连看一眼都懒得,没有弄出多少声响,便早早休息了。
偏屋里,夏玲珑等了许久,好不容易借着紧闭的窗户看到了正屋隐约亮起的灯光,可还没等她心中措辞,却见那灯光没过多久便晃了晃,彻底灭了。
夏玲珑错愕了半晌,终于确定自己是被忽视了。
“可恶的陆元珍,你给我等着……”
夏玲珑准备了许久的腹稿没有了用武之地,气得牙痒痒,可却没法这会儿便闯出去,只得耐心又等了几刻钟,确保陆元珍休息了,这才将窗户用簪子撬开,爬了出去。
天色这会儿已经全黑了,乌云将最后一丝夕阳都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夏玲珑的视线谨慎地在这周围扫了一圈,轻手轻脚在这宅子里逛了起来。
等她确定了大致厢房的布置,浓稠的夜色已经将这宅院完全吞噬其中。
夏玲珑慢步走到后门,看着那朱红的门扉,心跳得很快,垂落在身侧的手也有些发颤,眉头紧锁。
事情发展得似乎过分顺利,但陆元珍这人经历过前阵子诉讼的胜利,又接着引来锦绣会的三次得利,心气变高导致轻慢他人,不将她视为威胁也是可能的。
只要开了这扇门,将人放进来,陆元珍的亏便吃定了。
夏玲珑想着,手却迟迟抬不起来开门。
虽然陆元珍这人的确惹人厌,话也说得令人恼火,但收留她的事情却是真的。
在魏家一事上,夏玲珑几乎是将原先的魂魄重新敲打了一番,硬是塞进了一个坚实的壳子里,这才勉强从这件事中活下来。
她深刻地知晓了一个道理。在这世上,谁都靠不住。
夏母夏凌烟在得知丈夫要将女儿抵债后,便直接气病了,至今还缠绵病榻。
她是个软弱的女人,什么事情都放了手,管也管不了,便不想管了,到如今这境地,更是没得管。
夏玲珑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只得强撑着自身那仓促糊成的盔甲,才能在这环狼伺虎的世道里活下去。
她需要钱,而陆元珍有钱,要在短时间内从陆元珍手上取得钱财,只有这一条路能走。
夏玲珑紧盯着面前朱红的门扉,眼里带着血丝,片刻后,终于还是抬手,小心地将门锁开了,让出一条供人出入的缝隙。
外头的小巷静悄悄的,夏玲珑探出身去,将怀里的火折子拿出来,燃了后伸出手去挥了挥。
过了片刻,七名或瘦高或敦实的男人便蹑手蹑脚地从黑暗中现了身。
夏骏略显急切地走在先头,几下便将夏玲珑往里推,又招呼剩余六人进门,将门扉轻轻阖上了。
“陆元珍人呢?”
夏骏压低嗓音问道。
夏玲珑在昏暗的光线下盯了夏骏片刻,这才在夏骏的急躁中不紧不慢地说道:“自然是睡了。”
夏骏:“你在这宅子里待了一天,可找到那银两的位置了?”
夏玲珑:“我要是知道,自个儿便偷出去了,还需要你们进来碍手碍脚?”
夏骏吃了个炮仗,讪讪道:“我不是想着能快些便快些嘛。”
夏玲珑:“不过,那银钱无论是否兑成了银票,都应该存在了卧房里。你们跟我来吧。”
既然决定要做了,在此犹犹豫豫毫无用处。
由夏玲珑带头,几人借着昏暗的光线,一路往里走。
到了庭院,夏玲珑却停了下来,指着一旁的侧屋:“派一个人过去那头找找。”
夏骏忙拉了其中一个瘦高的家伙,示意对方过去,临走前还叮嘱道:“要是没找到银两,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记得拿上。”
夏玲珑冷眼看着,之后,又一一指派人去不同的屋子里搜寻,自己则在主屋前停下脚步。
“我自个儿进去。没听到我声音前,你别进去,就在这里守着。要是有什么异动,就将门打开,用火折子晃一晃,我会出来的。”
夏骏听了,先是点头应下,可在夏玲珑准备进屋前,却又忽然抬手拦了一下。
“要不,我们换一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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