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夜幕下,商队在一处山脚歇息,劈啪作响的火堆驱散了黑夜似有若无的萧瑟与可怖。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
在这之中,邓子约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在不远处的宁亭钰身上扫了个来回,又顺着对方的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马车边上来回走动的陆娘子身上。
陆娘子这会儿正同身旁的女仆说着什么,不时露出几分笑意,那名姓汤的车夫坐在车辕边上,手里还捧着汤碗,伸着脖子朝陆娘子那头看,大嗓门一开,声音便大喇喇地往外传。
“东家您学什么驾车呢……,您是该享福的……”
声音一阵一阵的,几个宁家的奴仆凑在一旁的火堆边上,听到这咋呼的声音,互相对了个视线,哄然大笑起来。
“乡下人就是不知礼数。”
“是啊,也不知道陆娘子看重这马夫哪一点了,我看他身手也不怎么样。可陆娘子竟然就这样拒了主子的车马和人手。”
“被拒绝的护卫里还有魏迁!他可是武状元出身的!”
“真搞不懂陆娘子是怎么想的。”
邓子约听着这四周的声响,目光盯着宁亭钰走神的模样,没忍住与身旁的穆嗣庆凑近了些:“诶,嗣庆,你有没有发现这几日大少很不对劲啊?”
穆嗣庆正在手上认真削着什么东西,听到他的话,短暂地拉回注意力,抬眼看了不远处的宁亭钰一眼,很不走心地回了一声:“有吗?”
邓子约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当然!你没发现他最近神不守舍,还总是看着一个地方出神吗?”
听到这话,穆嗣庆再次抬起头来。
在他的视角里,宁亭钰似乎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温酒喝了,起身走开了。
“可能是不习惯路上的奔波吧。”
穆嗣庆淡然自若的话赢来了邓子约的一个白眼:“跟你这种没开窍的人是说不通了。”
他起身离开,穆嗣庆见怪不怪地再次低下了头,手上的木雕已经有了个隐约的轮廓,长过后背的长耳垂落着,三瓣嘴占据了脸上的大部分面积,透出娇憨的模样。
邓子约原想着同宁亭钰来上几句交心话,但之前屡屡试探都落败并被嫌弃的经验让他脚步一滞,耳边骤然再次听到那姓汤的马夫高喊一声:“让我来!”
邓子约看过去,正好瞧见姓汤的放下碗筷,跳下马车去后头卸货箱了,他想了想,调转方向,干脆往陆娘子所在的地方走去。
“陆娘子。”
邓子约规矩地行了礼,陆元珍转身看过来,连忙回礼,面上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客气的微笑:“邓公子,可是有事?”
邓子约:“商队预计明日酉时就能到伶雅城了。”
陆元珍早在商队歇脚的时候便听到宁亭钰派人过来提醒过了,因而听到这话并不意外,但毕竟邓子约是好心过来提醒,她便点了点头:“是吗?多谢邓公子告知。”
“咳,”邓子约酝酿了一下感情,厚着脸皮说道,“说起来,陆娘子你如今是嗣庆的妹妹了吧?”
陆元珍一时不清楚他的来意,便微笑着没有应话,等着他的下文。
“咳咳,实不相瞒,我同嗣庆共事多年,情同手足。我其实心里一直把他当做我的弟弟看待。”
陆元珍隐约猜到了他后头要说的话,却更摸不着对方的真实意图,笑容不免淡了一些。
果然,只听邓子约继续说道:“我对陆娘子的风评和事迹早有耳闻,心中一直有结交的念头。如若陆娘子不嫌弃的话,或许我们也能以兄妹相称?”
邓子约见陆元珍面上的笑意浅淡,透出些许戒备和疏远,怕自己准备打入对方阵营以了解这场似有若无的感情计划刚开头便夭折,连忙找补道。
“当然!若是陆娘子没有意愿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陆娘子你为人温和善良,有意结交而已。想来是我唐突了。”
邓子约能进能退,姿态放得低,陆元珍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是客气地说道。
“多谢邓公子好意。”
邓子约暗自懊恼自己操之过急了,这会儿引起了陆娘子的戒心,倒是不好打探消息了。
他见陆元珍似乎有了防备之心,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便走开了。
他一走开,荷花便走上前来,轻轻拉了下陆元珍的手。
陆元珍转头看向她,一眼便看出了荷花面上还未散去的防备和警惕。
“没事。”陆元珍拉着她往马车走,“他应当没有恶意。”但必然有所求。
只是陆元珍没能看到他与自己利益相交的地方,也无法从这含混的试探里猜出对方的意图。
“东家,我们到了伶雅城,还需要同这商队的人在一块吗?”
这十几日的时间里,荷花难免也同商队的人有了交际,只是他们对自己与汤书巧那面上的客气,在陆元珍拒绝了宁亭钰所送的人手后,便被无声地撕去了。
不管上头的主子彼此之间是什么态度,他们这群下人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对待陆元珍还是恭恭敬敬的,可一对上荷花和汤书巧便像看到了两只带虱子的猫,明里暗里地躲开他们,又在躲开之后说些似是而非的刺人话。
既让人挑不出错处,又让人心里不痛快。
陆元珍想了想:“这怕是还要看宁亭钰的想法。”
毕竟她如今是顶着宁霄绣庄名头参赛的绣娘。
“不过,伶雅城那么大,到时候就算住在同一家客栈里,怕也少有碰上的时间。”
而且,她来伶雅城是为了参加锦绣赛,到时候估计会忙得昏天暗地,也没精力和时间同这群人应酬。
“届时我去赛场,你同汤书巧自己在城内逛逛,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怕是你想同商队的人见上一面,还需要花些功夫呢。”
陆元珍对商队那群人隐晦的排斥倒是没有察觉,不过即使是她察觉了,应当也只一笑置之。
毕竟他们的不满,对她而言,实在是达不成伤害。他们这般背地里的冷嘲热讽,不过是间接地表达了他们心中的狭隘和嫉妒罢了。
隔日一大早,商队便出发了。
或许是目的地近了的缘故,商队的前进速度快了不少,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喜气和期盼,而这些人之中,却不包含宁亭钰。
“啧。”
邓子约观察着前头骑马的宁亭钰,心中的好奇像是成群结队的蚁群,细密的触肢来回攀爬,闹得他心痒难耐,恨不得直接质问宁亭钰对陆娘子是否有非分之想了。
但是宁亭钰先前对陆娘子的‘冷淡’却还历历在目。
邓子约怕自己误会了,闹出个以年份为期限被好友取笑的经历就不好了,或者更糟。
比如阴差阳错地勾出宁家不该探知的秘密之类的。
邓子约极力说服自己,想将自己的好奇心摁杀在萌芽阶段,却见宁亭钰再次驾着马,自然地徘徊在陆元珍的马车旁,近似护卫般的动作让邓子约被好奇心折磨得痛苦地闭了闭眼。
就在这时,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声响盖过了踢踏的马蹄声和车轮轧过砂砾的响动,将邓子约的注意力强行拉扯了回来。
等看清楚面前的景象,连邓子约都忘记了自己心中的纠结,惊诧地望着前头的人群。
“这是什么?流民吗?”
“别慌,护好马车!别让他们近身!”
护卫队的人自发分成几股将商队围起来,另有四人随着宁亭钰的命令簇拥到陆元珍的车驾身旁。
“东家,是不是出事了?”
荷花听到响动,似乎想到了某个可能,面色不免有些发白。
陆元珍心中惊诧。这里离伶雅城已经很近了,加之有锦绣会这般轰动的赛事,伶雅城只会比锦泾镇办得还要热闹,不知会引来多少达官贵人。
在这种关头,按理来说官府必然会加派人手护卫城镇的周边安全才是,怎么会在这时候遇上劫路的?
陆元珍虽然心中有疑惑也有戒备,但对上荷花略带惊恐的目光,还是镇定地朝她笑了笑:“不碍事。商队里可有不少能手。”
陆元珍边说边将那小窗打开,抬眼的时候正巧同护卫在旁的宁亭钰对上了视线。
“宁公子,出事了吗?”
陆元珍问着,视线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对方,转而探究地朝远处望去。
随着商队的前进,陆元珍并不需要花费多少功夫便看清了那群人。
“应当只是流民。”
宁亭钰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又在这群人衣衫褴褛的佝偻,面黄肌瘦的蹒跚,和恳切的哀求中被掩埋。
陆元珍微微张嘴,却一时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那些人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都是一副狼狈瘦削的模样,见到了商队,迈向前方的蹒跚步伐都渐渐停了下来,一个接着一个地朝着商队跪了下来。
“求求几位爷,给点吃的吧。”
“求求你们。这孩子就要死了……”
“只要三十铜板,卖命钱……”
凄厉的哀求如同冰冷窒息的潮水般轰然涌了过来,让陆元珍蓦地打了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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