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葭澜是被帐篷外叽叽喳喳的鸟叫醒的。
走出帐篷,天还没有亮。
看来,还赶得上看日出!
旁边的帐篷门帘关着,也不知道苏沥华起了没。他们前一晚并没有约好今天要不要一起观日出,贸贸然前去叫他,又怕打扰他的美梦。她犹豫着,干脆自己先去洗漱,换了衣服,想着晚点看看动静,再决定是不是去叫苏沥华。
司徒从洗漱间出来,正好看到Ken从苏沥华的帐篷里出来,往一侧的盥洗室去了。她心想,许是苏沥华已经起来了,就去到他的帐篷门口轻声打招呼道:“先生,您起来了吗?要不要一起看日出?”
里面毫无动静。
还睡着?她有些遗憾。
刚要转身离去,却听到里面有悉悉簌簌的声响,还有断续而粗重的chuan 息声。司徒有种不妙的预感,也顾不上礼貌就冲进了帐篷。
“出、出去!”
苏沥华侧着身子,四肢乃至脖颈都在打颤。
在现实中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能抖成那个样子,抖动的幅度不算大,可是整个肌肉都明显处在痉挛状态。苏沥华甚至无法完整地讲完一句话。
“先生!”她扑上去半跪在他的身侧,试图扶他起身,可是他根本站不起来!别说站起来,就是让他安静地躺平都很困难。
“药!你的药呢?”
苏沥华的眼底浮现出一股近乎绝望的狠劲,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她推开,勉强伸出胳膊去够枕边的药盒。药盒是拿到了,盖子却很费力才打开了一半,却又不小心脱了手,滚到了帐篷的角落里。
司徒看不过去,忙捡回药盒,又替他开了瓶纯净水,坐回他的跟前。
苏沥华闭着眼:“你走。”
药盒有三个分格,司徒问:“几粒?”
“你、听不懂吗?”他的声音低哑无力,嘴角怪异地抽动着,乍一听确实有些难以辨别他说的是什么。
司徒递上药盒:“你不想让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赶快吃药!告诉我,这几种药各吃几粒?”
苏沥华费力地指了指药盒的其中两格,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
司徒赶忙将他扶起一些,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打开药盒,两种药各取了一粒,小心喂到他的口中。喂水的时候,她更加谨慎,好在药片被他顺利地吞咽了下去,没有造成呛咳。
“有没有好一点?”
问完之后,她决定刚才那句话有点多余。药效似乎没有那么快,苏沥华看上去还是很不好的样子。
可他依然固执地努力离开对她的依靠,明明一点也站不起来,却宁可双膝着地,手肘支撑着上半身,向着帐篷外面挪动。
“你到底要做什么!”司徒急得吼了起来,都忘了平时用惯了的尊称。
苏沥华不睬她,颤巍巍地往帐篷外面爬。
“先生!”Ken洗漱完回到帐篷,一见到眼前的情形惊吓得跪了下来,一把扶住苏沥华,“对不起,先生!我没想到您今天醒得这么早!”
“洗手间……”
“好的,先生!”
“我来帮忙!”司徒葭澜上前一步,道。
“不要、动我!”苏沥华完全不配合她的援手,“Ken,让她走!”
“好的,先生!”Ken转头对司徒道,“我一个人可以的,澜,你先回去。”
司徒看得出,苏沥华对她的帮助极其排斥,好在现在有Ken在他身边,与其和他僵持,不如随了他的意思。
她退出帐篷,但没有立刻远离。
她看着Ken一手把苏沥华的右手扛上自己的肩头拉拽住,一手扶住他的腰,随后身体略往苏沥华的身后靠一点,让他可以朝后借点力,总算使他站了起来。
“您还可以自己走吗?”Ken问。
苏沥华朝帐篷外的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小心,慢点……”
苏沥华迈步的频率似乎不慢,就是步子很小,反而有种无法控制的前倾感。
她原是没打算再不识趣地跟上去的,见他这个样子,却怎么也放不下心,隔着两步距离跟在他身后,心想他也未必有力气回头发现她的尾随。
其实从帐篷走到附设的盥洗室也就十来步距离,她却看得出他走得很吃力。
更让她又惊又痛的是,她看到他的裤管湿了。
在那一刻,他轻手轻脚地转身逃回了他的帐篷里。
她希望自己没有被他发现。她希望苏沥华以为她没有看到他刚才的窘状。
她在他的帐篷里找了一套干净的衣裤,叠放好之后却不知道是不是该给他送过去。
隔了没一会,Ken回到了帐篷。见她还在,道:“澜,你最好还是先回你的帐篷去。”
“我知道。”司徒把给苏沥华准备的衣物递给Ken,“我正要走。你是不是要给先生洗个澡?衣服我准备好了,你拿过去吧——别说是我准备的。”
“你是不是看见了……”Ken嗫嚅道。
司徒点了下头:“但是不要让他知道。”
说完,她走出帐篷。
司徒抱着膝坐在自己的帐篷前,看着山下的梯田,晨雾先是如白绢般缭绕在整个山间,而后渐渐散开,露出清晰的田地与山花草木。
他们终究错过了这场日出。
相邻的帐篷之间距离很短,从她的方向,只要站起身走两步,是可以看到苏沥华他们那间盥洗室的。
可是她没有那么做。尽管心里担心着他的身体,却也不敢表现得太过在意。从刚才的手忙脚乱中脱身出来后,她变得理智冷静,反而更加能够体会到苏沥华极力拒绝她帮助时的心境。
她不能在他主动找自己之前去表示关心——绝不能。
又过了半小时,她听到手机响了。
打开聊天软件,是苏沥华发来的消息:
——你吃早餐了吗?
她赶忙回:
——没有。需要我给你去餐厅外带吗?
过了一小会,她收到回复:
——不需要,你去悬崖餐厅等我,我很快就来。”
他这是缓过来了吗?司徒略放心了一些。依照他的指示,一个人先去了餐厅。
苏沥华倒没有骗她,在她落座后不到十分钟也到了。他看上去精神还好,甚至不需要Ken的搀扶,步态稍微小了些,但不仔细看也和常人无异。倒是Ken跟在半步之后仍是神经紧绷的模样。
“你点菜了吗?”苏沥华坐到了她的对面。
“还没,你吃什么?”她的答和问都心不在焉。明知道盯着别人看不礼貌,然而此刻她就是不自觉地把视线锁定在苏沥华的身上。
“全素三明治、橙汁。”
她叫来侍者:“两份全素三明治和橙汁。”
“对你会不会太素了?”他皱起眉头。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心思考虑自己想吃点什么,只是顺着他点的东西一样点两份。“不会,偶尔素食挺好的。倒是您,我记得有一次在您家里也看到您吃的是全素三明治和橙汁,您早餐只吃这个吗?”
“也不是,有时会把橙汁换成胡萝卜汁、苹果汁或者葡萄汁。”
“连牛奶也不喝吗?”
“不喝。”
“您这算在吃的方面特别不讲究还是特别讲究?”
“都不是。”
司徒敏锐地意识到,也许,这和他的病有关,他需要严格的忌口。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眼睛却依然停留在他脸上,自己却浑然不知失态。
苏沥华轻嗽了一声:“司徒,你是预备用眼神在我身上打一个洞吗?”
她低头,尴尬地咬了下手指甲:“啊,不是,我……我只是怕我不小心惹你不高兴。”她不敢说自己是在担心他的状况,只好找了另一个解释。
“对不起,早上我不止吓坏你了,还对你的态度很差,我向你道歉。”
他蓦然发出温柔又歉疚的话语,令她更加心乱:“不不,您言重了。您对我没什么可抱歉的。”
“我这个病,是会让人脾气变坏的,听起来像借口,却是真的。”他叹息道,“也许以后,我会更加经常地发脾气、不讲道理,变得更可恶。”
“病人的脾气总会比较差,可以理解。”她发自肺腑地劝慰,一般人头疼脑热尚且情绪低落,何况是他这样磨人的疾病,暴躁易怒一些也很平常。
三明治和橙汁上来了。司徒时不时偷瞄他吃早餐的样子。他的手似乎不再震颤,吃相也很斯文。
他的三明治吃了一半,放了下来。
“我说过,药物控制对我很有用,你不用担心。”他说,“早晨会那样,是因为一晚上的药效已过,所以我才急着找药吃。——现在的我很好。”
司徒勉强笑了笑,低头啃第一口三明治。
“你看到日出了吗?”苏沥华喝了一口橙汁,望向山崖的另一半,幽幽地问道。
“看到了。”她撒谎了,她那会哪有心情看什么日出。
他转过脸来打量她:“真的?”
他的眼神让她说不了谎,只能下意识选择沉默。
“要不,再多住一晚?”
她立即摇头:“不了,我想回去了。”她可不敢想象再住一晚,苏沥华的身体能否扛得住。
“下次我放你假,你自己和朋友过来玩个痛快吧?”
朋友?她在异国他乡,朋友寥寥无几,且都是通过查侬认识的,自从和查侬离婚,也就断了联系,更何况即便是那几个人,也都不在这座城市。
“我没有朋友。”她说。
“其实我有些想不通,既然你在这里没有牵挂,为什么不回国呢?回国起码有你的娘家啊。”
“我没脸回去。”她伤感而苦涩地一笑,“司徒教授和吴教授的女儿没有考上一个好大学已经让他们脸上无光了一次,我不能再让他们丢第二次脸。”
“只是因为这样,值得你一个人在外面吃那么多苦头吗?”
“嗯,听起来是挺可笑的虚荣心吧?”她咬了咬嘴唇,“当年我的父母并不看好我的婚姻,他们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和骄傲,不觉得我嫁入所谓的豪门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何况还是嫁去国外。是我信誓旦旦自己一定能过得幸福,不顾他们的反对嫁了过来。结果呢?现实狠狠打脸!”
“这么大的事,你打算瞒多久呢?”
她迟疑了几秒:“我不敢细想。”她垂下头看着地板,“你会笑我吗?”
他摇头:“逃避现实是人的本能,要克服这种本能很难。我自己都做得不怎么样。”
她抬起头:“我觉得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也只是想让自己活得不那么绝望——至少,在彻底绝望以前。”
“您可不能绝望!”司徒倏然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很认真地道,“因为是您带给我希望的,您让我重新相信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糟糕。”
“你很快就会学会独立生活,又或者找到属于你的幸福,我只是提供了一份工作给你,仅此而已。”
“我果然没有朋友……”
“什么?”
“虽然您是我的主人,我本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抛开身份,从我心里说,我已经把您当作我的朋友了——苏先生,苏沥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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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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