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殷温娇跟在明镜身后小心翼翼下了船板,当双脚踩在石板地时,她的心总算稍稍安定,有心情打量起鼎鼎有名的江南道。
此时正是晨起时分,随着船只陆续靠岸,港口人群往来熙攘,热闹非凡。
一波接着一波的渡客下了船很快被人群围住兜售商品,有挑担叫卖的,卖吃食吆喝的,拉车的……都在卖力招揽客人,首次来江南的旅人面对热情的商贩颇觉惊慌,谨慎的避开人群怀抱自己的包裹匆匆离开。
种种情形与现代世界南方某些小地方的火车站别无二致。
殷温娇往下拉了拉纱巾,半遮半掩露出姣好容颜好奇张望,恰有一艘装货的大船靠岸,守在渡口的劳工一窝蜂冲向货船,很快在一个管事的呵斥声中井然有序的排起长队。
扛包的壮汉穿着清凉坎肩,说是坎肩其实看起来就是从腋下到腰侧用线绳绑起来的两片布料,堪堪遮住前胸后背,露出肌肉结实的臂膀。
甚少有如殷温娇般年轻的娘子敢直勾勾盯人瞧,她大胆的神态让汉子们更来了劲,脚下生风,将包裹甩落在地时像孔雀抖动羽尾。
殷温娇没有半点自己已经成为人群中心的认知,目光从壮汉跳动到路边的小吃,鲜活灵动的眼神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得亏明镜及时发现不对,挡住她大胆的视线,理了理纱巾把脸部遮挡严实,他自己也整理了一番裹住光头的布巾,带人向城内走去。
城内商铺林立,繁而不杂,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街道两侧,男女老少皆表情松弛从殷温娇身旁擦身而过。
她有种活着的感觉。
作为牛马,殷温娇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日出下的街道和人群,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唯一感受到的美好片刻。
明镜带着殷温娇寻到客栈,店小二热情相迎,“两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一间上房。”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布巾下传出,明镜递给对方证明身份的度牒。
殷温娇没有陆引,一路需要靠明镜引路。
小二接过度牒,微微睁大眼睛,抬头对上包裹严实的只剩下眼睛的明镜,眼神不自觉往后瞄向明显是女子装扮的客人,却被人侧身挡住,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双手奉上还回度牒,引着两人上楼,“好嘞,您二位这边请!”
明镜仅要了间上房,考虑到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花费颇多,明镜将殷温娇安顿好后,打算在附近找个善人借住一晚。
客栈大厅,随着两人踏入,吃早茶的客人眼神全部汇聚在这一对奇怪的组合上,目送店小二带两人上楼,老街坊议论纷纷。
“青年虽裹着头巾,但明显能看出来是个光头,难道是和尚。”
“一个年轻姑娘,一个和尚,两人一起外出,少见,真是少见。”
“嘿,说不定是犯了色戒还俗归家的弟子。”
说到色戒,街坊们顿时来了劲,你一嘴,我一言已经给两人编造出了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楼上,店小二带上门,屋内只剩下两人,殷温娇掀开纱巾,“闷坏我了。”
仲夏初始,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刚来时,殷温娇还觉得夜间有些寒凉,现在突然进入夏季,好像时间一下子根快进了似的。
明镜倒了杯水递给她,“待会店小二送早食上来,吃过饭你休息一下。”
客船行驶了一个昼夜,船上的伙食将将能入口,称不上美味,更无法说营养丰富,殷温娇正是一人吃两人饭的时候,明镜看着她小鸟啄食一样的饭量,一直忧心对方受不得路上的奔波,他们还得躲着主持,丝毫不能耽搁行程。
今日的休整是给殷温娇一个缓冲,同时他需要准备一些物资。
听到早餐,殷温娇用手抚摸着腹部。
明镜看到动作,问她:“饿了?我下去看看早餐准备的如何。”因殷温娇容颜过盛,他从不让她在外展露容颜,吃饭时都是在屋内或者躲着人。
其实殷温娇早就饿了,在金山寺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自由,但也没有被虐待过,寺庙一日三餐准时,甚至考虑到她是个孕妇,朱婆婆还特意单独给她做了荤食,偶然会给些糕点怕她夜里饿肚子。
想到朱婆婆,殷温娇叫住明镜,“朱婆婆没事吧?”
“没事。”
殷温娇又道:“不着急,你歇会。”她指着对面的凳子,示意明镜坐下。
一路上都是对方操持日常,处处细心周到,现在想想若真是她一个人跑出来,在这个不仅存在匪徒,还生活着妖魔鬼怪的世界,一个怀有身孕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怕是要经历千难万险也不一能安然到达长安,有明镜大师在的确能少了她许多麻烦。
而且怕疯和尚追来,明镜大师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最应该休息的就是他。
明镜见她执意想让,没再坚持,坐在圆桌另一边习惯性作早课,闭目默念经文。
房间安静下来,紧关的门户也挡不住外面人群喧闹。
殷温娇不禁回想起乘船时,她在房内休息,明镜大师在门外打坐守门,两人似乎从未在一个空间独处过,此刻她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至少她受不得这样安静的氛围,毕竟往后彼此还有许多时日相伴。
“明镜大师,你怎么说服朱婆婆帮我的?”殷温娇起了话题,趁机问出心中闷了一路的疑惑。
明镜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
这一句话引起殷温娇的好奇,她竖起耳朵听对方娓娓道来。
十八年前,朱婆婆带着明镜和他妹妹小竹来到金山寺,前任主持圆满是个悲天悯人的老和尚,没问他们出处,允了三人住进悲田养病坊,玩耍间上任知客僧法照见明镜宿有慧根得了朱婆婆首肯,将他收为弟子。
妹妹小竹?
殷温娇心想,没在寺内见到过其他女子,也许是下山嫁人了。
“我与主持同时受戒为金山寺小沙弥。”
说到此处,殷温娇能明显察觉到对面话语流露出的怀念,她想两人小时候感情应该很好。
果不出所料,两人对佛法研究日益精进,早早甩开同龄人,常常一起思辨、研讨,在山林里疯跑,追兔赶鹿,拿树枝当宝剑相互比划……
“他还有玩耍的时候?”殷温娇难以想象那个死人脸小时候猴儿似的霍霍山林。
明镜轻呵一声,道:“他曾经也是人,孩童会尿床他也会,孩童闯过的祸,他也会闯……”
……
殷温娇噗呲一声笑出来,不知道该吐槽那句好,她忽视掉尿床的话题,笑道:“好像说得他现在不是人似的。”
长久的沉默,让她慢慢笑不出来,“他还说我是妖孽,难道他早不是个人了?!!”
“非也。”
明镜遥遥头,张口解释的话被外面的敲门声打断。
“客人,早食来了。”
店小二送了丰盛早餐,关门退下,殷温娇看着满桌食物有些食不下咽,悄悄抬眼窥向对面。
年轻和尚烫好碗筷,夹起一个小笼包,不到鸡蛋大的小包子硬生生被他分成三口吃完,每口得细嚼慢咽许久才咽下去。
不是,讲了半天也都是疯和尚和你的童年故事,这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而且你讲完再吃呀,这样吊着她,连吃饭都不香了。
“吃饭。”明镜咽下包子抬头看向殷温娇,细心嘱咐道,“我待会出去一趟,你好好休息,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殷温娇见他没有要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夹起小笼包一口一个,嘴巴被食物占满,脸颊鼓囊囊没有说话的间隙,她连连点头回应。
看她用的香,明镜总算安心一些。
待用完早食,明镜端了碗筷下楼,殷温娇把门从内锁上,慢慢打量起房间。
一张圆桌,一个木质衣服架子,一张床,便是房间里所有的东西。
床上已经铺上了竹篾编成的席子,用手触之凉凉的。
殷温娇伸了个懒腰,昨夜兴奋又害怕,她时不时惊醒一下,整晚没有睡好,现在躺上凉席,没一会儿,殷温娇就呼吸和缓,沉入黑甜梦乡。
江南道是个统称,位于江南东部的称为江南东道,其辖下有闻名遐迩的杭州,现在明镜就在杭州的府城。
按理去往长安顺畅的道路应该是走殷温娇来时路,从江州往西走进入扬州转入汴河再往西北登录洛阳最终抵达长安,明镜是考虑到主持法海的修为,才选择了从这里出发走陆路。
法海修为高深,人越多他掐诀找人越难,杭州可谓是南方的经济中心,此处人流量庞大,每日往来旅人商客无数,法海在这里找人可谓是大海捞针。
度过这两日,待他准备妥当跟着大型商队走,只要与金山寺拉开的距离足够大,凭法海再大的本事也不能短时间内找到他们。
明镜想的没错,法海的确无法通过捏诀寻找到两人具体位置,但他忘了,金山寺内还有众多武僧。
武僧可以成为唐朝的兵种之一,他们侦查的能力比之捕快也不弱,法海让人分为四波按照他大致算出来可能的方向散开找人。
一个和尚,一个女子的组合太过有特点,稍稍一问,就能锁定两人的路线,武僧很快找到方向,通知主持法海。
法海勒令武僧退回寺内等待,他独自一人踏上了杭州城府。
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法海降低生息,旁人经过他身边会主动绕开,却不会注意到一个和尚在身边。
拎着殷温娇常用的物品,掐诀念经很快锁定了位置,法海往客栈方向慢慢踱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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