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昏暗,风雨交加。
穿过层层雨幕,唯见崖壁上一抹亮光,吸引着水鸟盘旋许久,当一只鸟儿展翅降落,佛窟前陆陆续续落满了长着细长腿,橘红喙的白鹭。
白鹭抖动洁白的羽毛,水珠四溅,打湿了台面。
殷温娇拖着锁链坐在通道与佛窟核心衔接处——这是锁链最长的长度。
闪电划破长空,惊雷炸响,雨势渐大,磅礴的雨水浇灭热气,雨丝乘着凉风偶尔漏进通道,水汽拂面,殷温娇浓密睫毛上渐渐挂满细碎水珠。
她是北方人,显少见到南方的雨。
这场雨少了诗句里的缠绵,却比北方温柔,一样能勾起人的愁思。
她想家了。
她的家庭很普通,父母是小镇里普通人家,工作稳定,生活无忧,她当时为了躲避催婚,实现早日退休的梦想选择离开家乡去往大城市打拼。
大城市也在北方,干燥、浮躁是那个城市的底色。
已经不知许久,她没有停下脚步欣赏身旁的风景,和想念家乡的人。
蔓蔓愁思爬上眼底,不知是雨水还是眼睫上的水珠落进眼睛,汇成剔透珍珠滚落,一阵狂风吹进通道,吹散那颗珍珠,破为碎珠被风裹挟着卷入佛窟深处,浸湿纯白袈裟,留下几滴浅浅印记。
“过来。”
殷温娇垂下眼睫,声音嘶哑,“腿麻。”
雨声盖过她的回话,只有风锲而不舍地把声音散落在佛窟内,需要他人捕捉倾听。
殷温娇抬手摸过嗓子,经过一夜恢复的嗓子,在经历对刘洪的诘问后,情况不太乐观,不至于再次失声,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擦过喉咙似刀刮般痛,能少说话,她尽量不说话。
“嘶~”手指按压的力气大了些,不小心碰到掐痕,殷温娇抽气出声。
□□给的外伤药早已用完,效果很好,她的手腕恢复如初甚至摸起来比以前顺滑,可惜不能再找他拿药了。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余光里出现鞋尖。
殷温娇仰起头,乌发散落,背后是佛窟明亮的烛光,身前是昏暗的天光,她坐在那里划分了明与暗,仰起头的瞬息白皙面庞骤然跃出阴郁光线,衬着眼尾、鼻头粉嫩欲滴,然而修长的脖颈上青紫缠绕,指印留下的痕迹深、重、狰狞,她眸光浸水,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可怜得让人心折。
来人往前踏的脚步顿住,站定在她身侧。
殷温娇淡淡地,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熟悉的青白瓷罐窝在宽大掌心,他说,“上药。”
成了生死仇敌,他却知道拿药给她了。
可……伤势的来源始终是他,在这里装什么假惺惺呢。
这次好了,下次再来。
可笑。
她不如留着青紫残印,等魏征来了好好看看妖僧是怎么作妖的。
殷温娇缓缓扭过头,将下巴放在膝盖,乌发从后背滑落肩头,丝丝缕缕,像是鸟儿的翅膀紧紧裹住身体,她目视前方,继续观看白鹭橘色长喙穿梭在洁白的羽毛中,良久。
他还在。
好似等不到她的回应,他就站到天荒地老似的。
白鹭也开始不耐烦高大的人类,黑沉沉的,一直盯着它们,它们的羽毛就是比他的袈裟雪白,人类又高又宽的身姿不及它们万分之一的漂亮伶俐,仿佛是为了炫耀,白鹭梳理完羽毛曲项嘹唳,纷纷展开翅膀飞入大雨,冲向天空,滑翔,俯冲,然后翩然落在枝头。
殷温娇看着远处被密雨遮挡的深绿枝叶因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晃晃,比被风吹雨打要可怜,轻轻说了句,“看不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法海蓦然收回目光。
乌发成伞笼罩住她,独留头顶小巧发旋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记得曾有老僧人说过,“一旋好”,她有一个发旋,漩涡一样,浓密的发丝层叠宛如黑夜围绕明月铺散开。
老僧人说错了,她不属于好人,甚至不属于人,也许妖孽有属于妖孽的说法,比如:一旋娇。
就像现在,她说看不到,没有镜子看不到伤痕,没办法自己涂药,太过娇气。
但,佛窟没有镜子,有他。
她要他帮她。
她在撒娇。
视线移到青白瓷罐,精巧别致,收拢手心就可以全部握住,武僧不需要精致的罐子,僧人甚少用药,这种瓷罐是放在寺庙售卖于香客的,尤其是女香客。
他亲自去药室拿外敷伤药,□□自然而然取了小瓷罐给他,详细说明用途,那么曾经□□偷偷见她时,给得也是这个瓷罐吧。
当时她被捆在岩柱上,是否也像现在这样对另一个人说,看不到,等着对方亲手给她涂药?
屈膝环抱的人从宽袖大方地露出一截皓腕,那里红肿早已消退,光洁无痕,落在绯红裙摆上,白的刺眼。
五指猛地收拢,瓷罐发出碎裂的微响瞬间隐没于惊雷暴雨。
心底滋生的无名情绪仿佛引来大雨浇灌,潮湿弥漫,细细碎语充斥脑海,眼低红光隐现,法海捏紧佛珠,调动法力压制。
不过几息之间的事,他的眼睛恢复正常,压制心魔的时间比上回快,他已经开始习惯它了。
可是,心魔为何会突然跑出?
法海试图找到期间的规律,是因为她,□□给她涂药?
荒诞的想法使他嗤笑出声,如果是这样,他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何玄机。
殷温娇全然不知危险绕了一圈后悄然离开,那还不如落入耳中的嗤笑存在感强烈,惊扰了她的思绪。
本以为流露出不爽的人会离开,等来的却是他蹲身命令道,“抬头。”
白色袈裟拖地压住绯红裙摆,她条件反射地想往旁边挪动,肩膀被用力钳住,他们离得更近了。
“抬头。”
四目相对,殷温娇从里面看到了不容拒绝的强势,他再次说:“抬头。”
难道他要给她上药?
殷温娇缓缓抬起下巴,垂下的眸光凝向他,他打开青色瓷罐,置于指端的瓷罐太过小巧,他像个巨人小心捧起一块指肚大的宝石,唯恐用力过猛,宝石从指端掉落,她看着他轻轻打开圆弧形的瓷盖,那瓷盖布满细长的裂纹,没有碎,她有一瞬间的疑惑,方才瓷盖没有裂纹吧。
疑惑很快被她抛诸脑后,浓郁的栀子花香萦绕鼻端,对方挖出凝脂药膏直愣愣地要涂向她的伤痕,挨得近了,纤毫毕现下突出的指节,比女子粗糙的皮肤,无不在昭示着对方有着大力气,真要像这样上药,也许她会伤的更重。
殷温娇快速开口,“轻——咳咳~”
因为说得急,她咳嗽出声,法海目光落在她因喉咙震颤而微微颤动的掐痕,好像他已经把她弄疼似得,不过的确是他弄疼了她。
咳嗽声渐歇,殷温娇脖颈猛地一凉,他两指并起,因拨弄佛珠结了层茧的指腹略硬,指腹推动药膏滑过肌肤,轻得有点痒,刮得有些刺。
忍住后退的动作,殷温娇静静注视着认真给他上药的人。
打一棍,给一个甜枣?
这“枣”可不甜,毕竟不是她要的东西。她要的暂时得不到,或许可以拿些利息?
咕噜噜,阴暗的想法从心底冒出。
殷温娇抬手触向他左胸,看起来和平时无异的地方昨夜曾暗红一片,能伤到法海的武器应该大有来头吧,说不定是神仙法宝,不过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十二时辰未过,她猜他的伤势未愈。
仿佛仅仅是为了验证,殷温娇柔柔地将掌心贴向他胸膛。
可惜,她连袈裟都未碰到,就被人一把握住手腕。
法海抬眸警告她,实则他的心神全部集中在细腕,薄肤贴着掌心,比膏脂滑腻、温热。
殷温娇早有准备,道,“伤,回报,我帮你。”
法海听懂了她的话,他给她上药,作为回报,她也帮他上药。
只要不是傻子,没人会相信她的话,法海不是傻子,他是个在情感上一片空白且自以为见多识广的空架子,理所当然拿她渡情劫的傲慢者,傲慢且无知的人总是自视甚高的,他们学不会低头看向弱者垂下的目光里暗含狡诈,或者说他们更相信手中的力量足以摧毁任何诡计。
法海没有放手,而是牵引着她的手落在胸口,准确的告诉她伤在哪儿,也是告诉她,他即便受伤也能将她困住。
隔着布料,殷温娇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强健、有力,在心脏偏上的位置,指腹碰到一点鼓起,可能是敷了药的缘故那里多垫了几片纱布。
真遗憾,伤口再往下移一点,这颗心脏就没了。
法海一直看着她,想从她失落的脸上探究她又在谋划着什么,目光不知不觉定格住她的眉眼,忽地让他想起从长安离开,第一次到南方时,他兴冲冲独自乘着乌蓬小船游历江南水秀。
一蓑烟雨,万迭烟波,浮云卷霭,明月流光。【1】
飘荡在江南烟雨里初时雅致,正待乏味之时,立于静水小岛上有一株银杏,长安有一片银杏树林,金秋时节总是引动整座城的盛情,和它相比江南的独杏失了味道,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抹藏在朦胧婉约里的亮色,勾住了他的向往。
直到刺痛打断他的心不在焉。
嫩豆腐一样的指尖碾在胸口,梅花点点,粘上粉嫩指尖,抬眼对上她的嫣然一笑,他听她开心道:“包好,破坏,我帮你。”
你把药上好,伤口都包起来了,看起来并不需要我帮忙,只有伤口坏掉了,我才能重新帮你上药。
法海把她的话在脑海里扩充,他告诉自己不能陪她一起疯,于是他轻轻地,缓缓地道了声,“好。”
都怪雨太大,天空太过阴郁,风儿喧嚣,心也跟着喧嚣。
一个好字,拨弄两人心绪,法海拧起的眉头在看到殷温娇错愕睁大的眼睛时,悄然被抚平。
法海想,他胜过一局。
【1】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卢照邻《琴曲歌辞·明月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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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雨落情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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