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珏僵硬地扭过头一看，郑婷拎着个水瓶，正笑眯眯地走上前来。

“你不是昨天搬去宿舍楼了么，怎么回108室啦？”

“我，我来拿点东西”，祝珏挤出笑容，试图掩饰道，“我刚…….”

“一直在外面杵着干啥，进去哇！房间灯亮着，她们都没睡呢。”郑婷快言快语道。

那一瞬间，祝珏觉得郑婷的宽厚热情有时候也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她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进。”

祝珏努力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照旧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寝室众人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也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同她招呼，只不过室内的空气中明显漂浮着一丝尴尬。

祝珏说明来意，然后将帆布袋里的零食分给众人。众人接过食物，又对着她贺喜了一番，连李薇薇和周敏也都不咸不淡地对她道了一句恭喜。

她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周敏和李薇薇虽然不服她，但是还没到在众人面前撕破脸皮的程度。她不奢望自己和她们的关系能恢复到从前一般——那既不现实，也没必要。能暂时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就很好了，她在心里如是对自己道。

陈语将她遗落在床头的洗漱用品递给她。祝珏接过东西，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零食上，她对着陈语俯耳轻声道：

“不要为我和她们起冲突。照顾好自己。”

陈语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后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点点了头。

祝珏笑着对众人道，“我回去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祝珏靠着门板，深吸了一口气。

她略略平复了心情，沿着来时的路慢慢独自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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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全都是我要看的书？”

祝珏指着桌上三四本砖头厚的书籍，惊讶道。

她随手拿起一本，上面写着《山南阳电子厂规章制度》，又抄起另一本，则写着《员工必读手册》。

光看标题就够让人头皮发麻的了。

“差不多吧。做车间主任，厂里的规定还是要熟悉的”，坐在她对面的刘媛耸了耸肩，“不过我已经给你圈出了重点的章节，平时翻翻那些，大概也足够应付了。”

祝珏松了一口气，“谢谢啊，刘主任。”

刘媛点点头，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对了，你认不认识郑磊这个人？”

当然认识。就算化成灰祝珏都不可能不认识他。她立刻答道，“我知道，那个黄毛对么？”

“嗯，就是那个黄毛”，刘媛颔首，“你对他的了解如何？”

祝珏有些疑惑。她不明白刘主任为什么突然问她关于黄毛的事情，但还是如实回答。

“老实说，我和他之间，有些不太愉快“，祝珏撇了撇嘴，“您还记得吗，上次男工宿舍热水器毁坏……”

祝珏将自己之前和黄毛的纠纷简要地向刘媛叙述了一遍。

“我了解了”，刘媛单手支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你先回去忙吧。”

“好的，刘主任，那我就先走了”，祝珏有些疑惑地抱着一堆书离开了办公室。

祝珏的身影消失后，刘媛抬手打开了面前的电脑屏幕。

她神色严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眼里透着如冰霜一般的冷意。

此时此刻，电脑上正播放一段监控视频录像。画面里，一个戴着帽子系着口罩的男子，正从包里掏出一张大字报，准备将它粘贴在墙上。

在他操作的过程中，头上的鸭舌帽忽然往一边歪了歪，男子立马停下手上的活，赶紧扶正帽子。

但那一瞬间还是被监控录像如实记录下来——帽子歪斜的那一下，他露出了一络亮色的头发，在周围黑暗的环境和他一身深色的装束中，格外扎眼。

刘媛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通话记录里最顶上的号码。

“我决定了……”

“……对，今天就去办。”

祝珏正在办公室里看手册看得快睡过去时，门口突然响起剧烈的敲门声，顿时将她的睡意敲下下去大半。

“请…….”

不等她说完，门便被推开，一个急匆匆的人影立刻闪到她的面前。

“郑婷？”祝珏惊讶地看着来人，“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祝珏……祝主任，我能不能请一会假哇！”郑婷微微喘着气，慌乱道，“我，我有点事情要出一趟厂。“

看郑婷慌张的神色，应该是颇为紧急的事情。祝珏快速点点了头，“你去吧。”

郑婷丢下一句“谢谢”，便风似的慌忙跑开了。

祝珏按住心中的疑窦，继续盯着手里的书本，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看了看时间，到了该检查成品的时候，于是便把书往旁边一推，起身向车间走去。

一路上她所碰见的人，几乎都在窃窃私语些什么。祝珏心中的疑虑更甚，于是在路上拉住了个女工，问她厂里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

“您不知道么，男工车间的人说，有个男工刚才被警署的人带走叫去问话啦。”

“哪个男工？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倒记不太清了，是染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之前经常跟在林主任后面的那个。”

“郑磊？”祝珏脱口而出道。

“对对对，就是他。”

祝珏向女工道谢。

她总算明白众人都在谈些什么，郑婷又为何慌里慌张地跑来和她请假了。

一丝担忧浮上心头。但愿郑婷不要又被牵扯进她那个令人无语的弟弟的破事里。不过看她当时着急的样子，大概率还是无法对黄毛的事情坐视不理。

祝珏在车间一直到忙到女工们都收工了才准备离开。她看看了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但仍没有看见郑婷的人影。

还是放心不下。祝珏纠结了一会，还是下定决心去警署一趟，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将车间门关好，跑到厂子门前拦了辆出租，径直往警署行去。

到了警署大楼，祝珏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椅子上的郑婷。郑婷也看到了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祝……祝主任，你怎么过来了？”

祝珏苦笑着走近她，“下班时间就不用主任主任地叫我了，还是像原来一样叫我祝珏就行。”

祝珏坐在郑婷身旁的位置上，“我听说郑磊被警署叫去问话了，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郑婷静默了好一会，艰难开口道：“刘主任手上有一段监控录像，拍到郑磊偷偷往厂子的墙上贴那张大字报……”

“现在她拿着这段录像向警署报案，要追究他的责任……”

祝珏心下豁然。难怪今早刘媛突然问她关于黄毛的事情，原来是为着这个。

之前厂里口口声声说要彻查此事，结果不了了之，刘媛也只是沉默着，始终没有表露什么。就在包括祝珏在内的众人都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刘媛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始终在调查这件事。

能在没有厂子协助的情况下拿到这段监控录像，想必一定费了她不少功夫。祝珏心下暗暗佩服刘媛的手腕，但是一抬眼看到郑婷愁眉不展的样子，心情不免又复杂起来。

祝珏叹了口气，“这事说到底，是你弟弟自己捅出的篓子，你不要……”

“就算警署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厂里的惩罚也一定少不了。”

郑婷忽然打断她，有些凄然道。

“刚才刘主任来过。她说，厂里不会留着他这样的人。而且…….这件事一定会作为污点记到他的人事档案里，再找工作的话…….”

祝珏知道，襄阳城的电子厂之间时不时会互通人事资料，如果工人在一个厂子里犯了错，同样会被其他厂子知道，因此一旦有了过错记录，就很难再找到类似的工作。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手搂住了郑婷的肩膀。

“我知道，你告诫过我不要对郑磊的人生负责。但是……”

“但是，郑磊现在…….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郑婷双手掩着面，声音颤抖起来，“我妈上周去世了。她走之前，嘱咐我要照顾好郑磊…….”

祝珏心中震骇。她只知道上周郑婷请了好几天假，完全不知道她是因为母亲去世而请的假。

“祝珏，我求求你”，郑婷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着她手臂，一脸恳切道，“你能不能替我向刘主任求求情，让她不要开除郑磊，你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车间主任，你求情的话，她一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通融一下的…….”

祝珏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又闭上了。

平心而论，她一点也不想为那个该死的黄毛求情。不管是警署的惩戒，还是厂子里开除他，或者记上他的过错让他再也找不到电子厂的工作，都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去造刘媛的黄谣，害的她差点被林主任赶出厂子，这些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但是看着郑婷通红的眼圈，祝珏拒绝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祝珏心里剧烈斗争了一番，终是长吁一口气，低声道：

“好的，我会去和刘主任说的。”

郑婷抹了抹眼角，连连向她道谢。

二人在大厅坐了一会，黄毛终于从讯问室里出来了。他神色灰败地耷拉着头，一看到大厅里等候的郑婷和祝珏，视线立刻躲闪起来。

郑婷冲上前，狠狠推了一把黄毛的肩膀，“你到底有什么毛病?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黄毛低着头不说话。

“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做事情一点都不顾后果？啊？”

郑婷数落着数落着，又说到了母亲，绷不住痛哭起来。黄毛的脸上也浮现出几分痛色，转过头偷偷抹着眼泪。

祝珏在一旁看着，心有戚戚之余，一个想法忽然浮现出来。

郑婷刚才的质问，其实也是她内心一直的疑问，那就是——黄毛为什么要造刘媛的谣？

据她所知，她们两个几乎毫无交集，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刘媛今早还特地来问她黄毛的为人如何，显然她们两个完全不熟。而黄毛造刘媛的谣，似乎也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那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祝珏猛然想起下午问话的女工形容郑磊的话。

【…….是个染着个黄头发的小伙子，之前经常跟在林主任后面的那个。】

对了，林主任！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祝珏快步走到黄毛面前，紧紧盯着他。

“林主任和造谣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黄毛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愣了一下，有些慌乱道，“你，你在说什么？”

郑婷立马反应过来。她瞪大了眼，一把拽住黄毛的胳膊，急切道，“是不是林主任指使你做这件事的哇？快说！”

黄毛不得不直视着她们，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

“这么跟你说吧，郑磊”，祝珏冷着脸道，“如果是林主任指使你造的谣，警署和厂里念你是从犯，或许会从轻处罚。”

“但是”，她紧接着话锋一转，“如果这事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参与，厂里绝不会轻轻放过你。你会被开除丢掉工作，档案上留下污点，其他厂子也不敢再招你进去，你将很难再找到工作，你明白吗？”

黄毛一语不发，但闪烁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动摇。

“你可想清楚了，难道你要为了包庇林主任而毁掉自己的生活？“祝珏继续厉声逼问道，“难道你真的要为了一个所谓的上司，看着自己的亲姐姐为了你不停操劳，让你母亲九泉之下无法安息？”

黄毛痛苦地捂住脸，慢慢蹲了下来。

“我说，我说。”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