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中心医院的豪华病房内，武凌云坐在床上，正翻看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须臾，她将那份文件合上，放回身侧的床上桌。

“没想到，她们居然主动上交了协议。”

坐在一旁沙发上的刘媛道，“是啊，我也有些意外。”

“这样也好，要是闹到威逼的地步，终归有些下不来台”，武凌云垂眼，随后长吁一口气，“总算能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刘媛知道武凌云说的他们是指董事会和其他厂子的经理。他们对这份协议格外忌惮，每隔半小时便要来电催问一次，生怕这份协议泄露出去。

“那个女工的后事，有人安排么?”

武凌云垂着眼，低声问道。

“警署说，她是宜城来的流民，暂时联系不上她的家人，最后是她的工友将尸首领回去了。”

身下的洁白床单蓦地被揪紧一块，武凌云闭了闭眼，将眼底的血丝盖住。

“从出事到现在，我没有一刻睡着过，脑海里总浮现出那个女工跳下去的样子……”

忽地，她又猛地睁开眼，怒道，“高友德那个蠢货，我早警告过不要着急，他还是背着我们偷偷降薪，一下子把工人逼到那个份上，她们怎么可能不造反！”

刘媛沉默了半晌，随后道，“董事会那边……应该会推迟约定的降薪日期吧。”

“是啊，他们给吓得不轻，垄断协议的执行恐怕要往后推推了”，武凌云冷笑，“这群贪得无厌的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非得闹出人命来才消停。”

按照垄断协议的约定，今年除夕前各厂会集体降低车间工人的时薪。而高友德背着山南阳各厂偷偷先降了薪，并封锁了消息，武凌云等人也是在事后才知悉这一情况。

高友德被车间女工杀死一事，在电子厂管理层中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各厂经理和负责人们默默加强了安保，同时尽量减少和底层工人直接接触，并且十分默契地没有再提垄断协议的事。不过，武凌云和刘媛心里都清楚，这样的局面只是暂时的。等风头过去，这件事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后，各厂依旧会继续推动垄断协议落实，开始集体降薪。

“唯一的好消息是”，武凌云脸色舒缓了一些，“董事会决定停了何宝文的职。”

“你给他们看过那份监控录像了?”

“是啊，他当时怎么把我推出去的，监控里拍得一清二楚。那些老顽固再想保他也不能了”，武凌云偏头看向刘媛，眼中锐利之色闪过，“咱们得把握住这个机会，找出他和武崇诫勾结的证据，把他彻底赶出厂子。我都想好了，等他一下来，立马安排你当经理……”

刘媛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苦笑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你忘了你当初力排众议，非要否决何经理提名林树出任总主任时，那些董事们的反应有多大？咱们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这怎么办不到？”武凌云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董事会支持我的人已渐渐多了起来，再加上你这次协助武氏迅速平息了事态，她们对你的能力颇为认可，有武氏的背书，我想，应当还是不难办到的。”

武凌云说着，神色奕奕起来，“我都打算好了，等你当上经理，就让祝珏接你的班当总主任，你们再替我好好观察培养几个得力的人。我还要改革一下人员架构，把干拿钱不干活的老油条统统赶走，腾出位置来给能干的新人。还有山南阳的经营方式也要转变一下，那些老顽固太保守了，现在还沿用十几年前的模式，未免老套，得与时俱进才行……”

武凌云同刘媛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对山南阳未来发展的畅想，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抑制不住的自信和积极。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望着刘媛，眼睛亮亮的，笃定道，“我会证明给他们看，我是和表姨母一样出色的女子，我会守住武氏的基业。”

刘媛注视着她，点点头。

“一定可以的。”

武凌云笑了起来，狭长的眼睛弯弯，好像狐狸。

“这些天辛苦你了”，她握住刘媛的手，脸上流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多亏了有你在身边，帮我处理这许多事情。”

“我是总主任，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刘媛淡淡道，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对了，下周日是不是你的生日?”

武凌云点点头。

“生日宴……还要接着准备吗?”

刘媛犹豫道。出了这样的事，她不确定武凌云是否还有心情过生日。

武凌云微微叹了口气，道，“正因为出了这件事，才更要接着办。”

迎着刘媛疑惑的目光，武凌云解释道，“武氏虽封锁了消息，可架不住其他世家耳目众多，多多少少也会打听到一些风声。我若忽然对外宣布今年的生日宴取消了，不正坐实了武氏出事的猜测？越是风口浪尖上，越不能示怯。”

刘媛颔首。武凌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拿过茶几上的平板，坐到刘媛身边，道，“你提醒我了，邀请名单我还没拟好呢。正好你在这，帮我参谋参谋。”

刘媛欣然，朝她倾身看向平板屏幕。

武凌云指尖滑动，拉出邀请人员的名单。刘媛一行行扫过那些名字，随后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在一众世家子弟的名字当中，“祝珏”二字赫然在列，颇为显眼。

* * * * * *

三日后，小麻雀的葬礼在襄阳郊外的一处坟场举行。

连着数日的阴雨连绵后，出殡那日天气竟格外晴朗。祝珏、陈语和几个女工深一脚浅一脚爬到一处山坡上，在她们事先挖好的墓穴前站定。

小麻雀的遗体已经火化，装在骨灰盒里，轻飘飘的，祝珏用缠着纱布的双手抱着它，就想起小麻雀生前瘦骨嶙峋的样子，心顿时像是被紧紧捏住似的，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她将那个黑色的小匣子轻轻地放进平整的墓穴。两个女工站在一旁，用铲子铲起一旁的新鲜泥土，扬在小匣子上。不一会儿，那匣子上便覆上泥土，看不见了。

坟茔堆好后，女工们围在四周沉默了良久。祝珏看着她们的脸，或陌生或熟悉，脸上却是一样的悲戚。

这些女工当中，有两个是小麻雀的同乡，祝珏在牛车上见过，剩下的则是与她在同一个车间干活的工友，祝珏这几日便和她们在一起料理小麻雀的后事。

那天祝珏和陈语将协议交给刘媛后，异乎寻常平静地同她解释了一番，自己如何与小麻雀相识，怎样撞见她与高友德起争执，怎样解救她，又是如何跑来宾馆找她。刘媛闻言沉默了良久，随后便让保镖开她的车送她们回厂子。

临走之前，刘媛语气颇为恳切地叮嘱了她们不可泄露今天的事情，祝珏点点头说好，不过她们也有一个请求，与小麻雀同乡一场，想好好地送她最后一程。刘媛立马给警署打电话，要来了领走小麻雀遗体的工友的联系方式，抄在一张纸上交给祝珏。祝珏将那纸折了几折，小心地塞进口袋，道了一声谢谢，转身便上了车。

此后的几天里，祝珏和陈语一直告假外出，刘媛也一一应允。

日头渐渐地高了，女工们坐在坟茔附近的一处亭子里，聊起天起来。

“高友德死后,你们厂里现在是谁在管事？”

祝珏对着一个皮肤黑黑的女工问道。

黑皮肤女工叫春柳,是小麻雀的对床，据小麻雀的其他工友说，她为人仗义，在厂子里颇有些名望，平日里对小麻雀也很是照顾。小麻雀出事后,她一接到警署的电话,立马喊上几个相熟的女工把小麻雀的遗体接了回来,之后也一直忙前忙后地张罗。祝珏这几日观察下来，春柳做事麻利，一应大小事宜都能拿主意，确实很有些领头风范。

春柳天生一幅长手长脚的大骨架，人却清瘦，此时弯着腰，手肘撑在腿上，眯了眯眼，道：

“好像是那姓高的侄子，名字里也带了一个‘德'。”

祝珏心下了然。原来是高得接管了良兴电子厂。

“姓高的被杀后次日，厂里就宣布把薪资调回原来的数额”，春柳垂眼道，“如果不是小麻雀，他们根本不可能作出这么大的让步。”

祝珏沉默了。她不忍心告诉面前的女子，各厂早就达成了垄断协议，目前虽然恢复了原来的时薪，但一下次就会是更大范围的集体降薪，只是时间早晚的事罢了。

陈语忍不住问道，“良兴之前这么苛待你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趁现在离开那里，去找其他的活计干呢？”

祝珏心中微微一动。这个问题，她也问过小麻雀。她颇有些好奇春柳会怎么说，顿时竖起了耳朵。

“其他的工作，也是一样的”，春柳面露无奈道，“矿厂太危险，工地不要女人，咱们到外面去，只能打打零工，还不如留在厂子里呢。”

“我也是”，另一个圆眼睛女工附和道，“我也想换个工作，结果跑遍了襄阳城，也没找一份比电子厂更好的活计。”

说罢，她叹了口气，道，“我爹说了，今年要是再没挣到钱回来，就让我过年相亲去，趁着年轻早点找个人嫁了算了。”

圆眼睛女工是叫做水仙，是当初和她们同乘一辆牛车来襄阳的女工之一，也是陈语同乡，两人算是知根知底。陈语听了她说这话，立马惊得跳了起来，急道，“别啊！水仙，你忘了你那狗爹娘是怎么盘剥你的吗?他们就是想把你卖了好去供养你那好吃懒做的哥哥，你要是回去了，铁定给他们吃得死死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在盘算什么”，水仙嗫嚅着，眼圈渐渐地红了，“但你也看到，我在这襄阳城里日日起早贪黑，也没攒下多少钱来。反正在家里也穷，在城里也穷，不如回家去好了……”

“我呸，那种狗屁地方，也配叫家！”

陈语忽地暴怒，打断了水仙的话。

众人不由愣住了，只见陈语上前握住水仙的双肩，怒道，“哪个做家长的，会在寒冬腊月让自己的女儿去河边洗全家的衣服？会让三十多岁的儿子游手好闲在家躺着，让十几岁的女儿又下地又干家务？你把他们当家人，他们只把你当粗使丫鬟！”

四周陷入死寂般的沉默，水仙呆呆地看着陈语，须臾，两道清泪从她圆圆的眼睛里流出。

在这令人难耐的沉默中，祝珏猛然领悟，那天小麻雀在茶馆里和她说的那句“他们把我们困在死局里，根本逃不出来”，究竟指向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不满电子厂的联合欺压，她大不了一走了之，离开襄阳往别处去，而不必拼上自己的命。一个人如果到了要拼命的境地，就说明她已没有后路，只能放手一搏。电子厂对工人的欺压只是冰山一角，或许真正令小麻雀感到绝望的，是四面八方对她这样的底层女子竖起的铜墙铁壁:恶劣的就业环境，一昧索取而从不给予任何物质支持的家人，将她视作生育资源和性资源的不怀好意的打量的目光……

回不去的故土，留不下的他乡。没有退路，也看不见来路，她们是天地间茫然四顾的游魂。

“她说的对，你不该回去。”

春柳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水仙，坚定道，“我也是从小山村里跑出来的，那是个专吃女人的地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对自己发誓，哪怕露宿街头要饭，也绝不往回踏一步。”

“说得好！”

祝珏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她在众女工略显惊诧的目光中站起身，道，“大家来襄阳打工，都是奔着挣钱过好日子的。现下咱们还没混出个眉目来，怎么能灰溜溜地回去？大家也都看到了，小麻雀杀了一个经理，就让良兴电子厂害怕地连夜提高了时薪。要是我们这些人都联起手来反抗他们，一定能争取到更多的工钱。”

女工们听了她这话，眼神不由闪动。

“忍气吞声，只会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叫他们变本加厉”，祝珏环视一圈众人，沉声道，“我们要有尊严地活下去，就要奋起抗争。”

“他们想叫我们无路可走，那我们就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