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共和国706年12月24日，星期五晚上六点整，欢迎各位收听今日的‘大唐之声’。今天播报的主要新闻有......”

信号灯转绿，公交车司机调低了收音机音量，发动车子汇入前方的车流。

周敏、李薇薇、林小娟和郑婷等人站在晚高峰拥挤的车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话题从厂子附近哪家餐馆又涨价了，转到谁谁谁辞工不干了，谁谁谁又新进厂了，最后照例落到对薪资的抱怨上。

祝珏没有参与众人的聊天，背靠着栏杆，正一脸凝重地若有所思。那天在武凌云家中给沈慕照发了保险箱的照片后，沈慕照只简单地回了个ok的手势，此后便没有再发任何消息。祝珏等了一天后，才等来她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告诉祝珏，她已经想出从何宝文处套出保险箱密码的办法，只是得等到生日宴当天才能实施。

祝珏心中奇怪。究竟是什么法子，非得等到那天才能实施呢？沈慕照在电话里说得含糊，只说叫她放心，一定会在当天尽快告知她密码，随后又问祝珏要了一个山南阳以外的收货地址，说是要寄给她一套通讯设备，方便宴会当天两人随时联系。祝珏想想，出了厂子，自己也只有莲姨处能去，便将莲姨家的地址报给了她。

祝珏握着手机，望着车窗外流动的夜景发愣。她愈和沈慕照接触，便愈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测：明明是报社主编，对外却只以小报社的行政自称；明明坐拥襄阳市区的宾馆，言谈举止也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闺秀，却坚持和手下缩在老旧小区的筒子楼里经营着没有名气的小小报社——就好似一座沉静的冰山，只在阳光下展露自己的某一个棱角，其余的部分则浸没在幽暗的深海里，叫人摸不清水底下究竟是何等光景。

每每与心眼子多的人打交道，祝珏就变得分外谨慎。虽然那天沈慕照声称自己和女工们在山南阳垄断一事上立场一致，但是她们反对的原因到底不同，沈慕照是为了自己的报社，而女工们则是为了提薪，当下她们为了拿到垄断协议而在一起合作，等协议拿到后，免不了要分道扬镳，甚至彼此敌对也不无可能。祝珏心中清楚这一点，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完全依赖沈慕照，而是和陈语努力联合女工们发展一支属于她们自己的势力。同时，她也和陈语约好，不向沈慕照透露联合诸厂女工密谋抗议的事，同时也不告诉女工们沈慕照的有关信息，以防有人主动联系她，叫她得知女工们私下联合的事情。

祝珏正兀自沉思着，眼前忽地一暗，只见陈语一个侧身挤到她面前，“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在想咱们今天要讨论的事。”祝珏答道。

今晚她们带着108室的女工们和春柳水仙等人在莲姨家里集合，一是为了让大家彼此认识，二则是要共同商讨之后的集体抗议该如何进行。

陈语闻言，微微叹了口气，道，“虽说能咱们能借着沈慕照的力量把这件事宣传出去，但之后大伙该用什么方法给各厂施压，确实还得仔细琢磨琢磨。”

女工们和厂子的冲突，本是两方之间的事情，但鉴于良兴电子厂之前一昧镇压工人的暴行，她们和春柳等人都一致认为，必须得把事情闹出厂子，让电子制造行业以外的人们也知道垄断压薪这件事，闹得声势越浩大越好。因此，她们必须得走出厂子、跑到襄阳各大街头去进行大规模的集体抗议。

但是，只是发动集体抗议还远远不够。各厂察觉到她们的行动后，一定会趁着事态还未发酵，出动所有的力量极力压制她们，力图将抗议活动掐灭在萌芽状态。因此，在她们走上街头发动抗议后，怎么让抗议尽可能久地持续下去，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目前她们虽然已组织了一些女工，等垄断协议曝出后还能再组织一批，但是要和各大电子厂抗衡，还是略差了一些。

故此，官府在垄断协议一事上的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起来。官府是站在她们这边，还是站在电子厂一边，将决定她们和电子厂之间争斗的胜负。她们查找过相关资料，得知在这个世界中，公众有权在公开场合进行抗议活动，但是必须受制于官府的严格管制：采取的抗议方式必须温和无害，而且必须接受警署的监视。否则稍有不慎，抗议活动就会被归为是对社会治安秩序的挑衅，参与者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因此，她们所能查找到的有关公众抗议活动的记载极其稀少，最近的一次公众抗议事件还是数年前吐蕃曾在外交上对大唐无礼，神都洛阳的居民们上街请愿，要求反制吐蕃。

不过这一事例对她们而言，参考的意义不大——那种程度的抗议充其量只是一种情绪宣泄，并不会在实质上威胁到谁的利益，且因为符合官府的在这一事上的立场而得到了官府的默许，因此能够得以顺畅进行。而她和女工们抗议是要各大电子厂提高时薪，和一干大企业们在利益分配的问题上争锋相对，作为裁决者的官府在其中的态度如何，她们一无所知。

毕竟，虽然山南阳等企业的垄断行为明确违反了官府制定的法律，但同时这一干企业也是襄阳的纳税大户，官府出于保证税收的考虑，未必愿意插手这件事与企业为难，甚至再糟糕一点，帮着企业镇压她们的抗议也不是没有可能。

祝珏多么希望，这个时候系统能给她开个金手指，让她提前知道官府在垄断协议一事上的态度，好叫她们能早做准备。可是系统除了给她发布任务、每隔一段时间提醒她任务完成的时限以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真是好没用的一个系统！

祝珏心中忍不住吐槽。

“希望咱们今天晚上能顺利讨论出一个结果来吧”，陈语道，“毕竟留给咱们时间已经不多了。垄断协议一曝光出来，无论准备得如何，咱们都得趁着厂子还没反应过来，立即行动了。”

祝珏点点头。陈语默了一会，忽地又转头看向她，没头没脑道，“话说回来，我原本还在担心武凌云和刘媛会因为小麻雀的事情对你我心存芥蒂，但没想到，她们竟然待你比以往还更亲近。”

那天在武凌云家里发生的事，祝珏简略地和众人说了一遍。那套豆绿色的羊绒套装整整齐齐地挂在宿舍内，众人见过了，无不夸赞一声好看。眼下陈语又起了这个话头，其他人也颇感兴趣地拥上来八卦。

“是啊，那套衣服可真好看”，林小娟感叹道，“颜色也少见，像是春天刚长出来的草尖似的，但是意外地很适合你。”

“这武大老板笼络人心还真有两下”，周敏咂咂嘴，道，“又是送礼服，又是教跳舞的，换作是我，估计抵挡不住她这糖衣炮弹。”

郑婷笑道，“原来你喜欢这些玩意儿哇？那我下次也送你衣服，教你跳舞，这样你这车间老人面上有光，就不嫉妒祝主任啦。”

周敏一时赧红了脸，啐道，“臭丫头，姐姐一腔真心实意的剖白，你倒拿来寻开心，真是活腻歪了。”说着就要上来挠她，两人顿时笑闹作一团。

“怎么说你也算救了武凌云的命，她们对你好些，也是应该的”，李薇薇垂眼看着祝珏的手，过来揽她，开玩笑道，“你这丫头可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叛变投敌吧。”

祝珏笑笑，“我自是不会叛变投敌......”

可是刘媛和武凌云给予她的，也非小恩小惠，祝珏在心中小声反驳道。能得到她们的器重，实在是这世上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祝珏心底里感激。只是，在她心里的另一个角落，小麻雀纵身决绝一跃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你们要好好地活下去。”这是小麻雀临终前对她们的嘱托。可是，如果各厂的垄断持续进行，女工们微薄的薪资被一再盘剥，她们如何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垄断压薪一日不停止，如小麻雀一样因贫困而走投无路的女工们就会不停地出现，甚至步上她以命相博的后尘，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看到的。

打破垄断，提高女工们的时薪，对山南阳和武氏来说，无非少挣一点钱，并不会就此关门大吉。但于成百上千贫困的底层女子而言，却能实实在在地提升她们的生活：水仙不用被父亲逼着回去相亲，林小娟能多点几次有大肉片的盖浇饭，周敏不用为了几文钱和商家讨价还价......

心中的天平，一端是武凌云刘媛的信任，另一端则是小麻雀周敏等一干女工。而这尊天平，显然倒向了后者。

车窗外的景色愈来愈荒凉。公交车逐渐减速，靠在一处站牌前缓缓停了下来。司机起身对着车厢喊了一嗓子，“到终点站了！”

女工们挨个下了车。陈语盯着手机，指了指左边的小路，道，“往这里再走几百米就到了。”

众人沿着路走了一会，拐过一个弯，便见前方一处用篱笆围成的四方院落，一座钢筋混凝结构的单层小楼房坐落当中，正亮着灯，窗口人影绰绰，依稀可听见低低的谈笑声。

众人走至院门口。祝珏抬手敲了敲门，房内霎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一个修长的人影从房内快步走出，待看清来人后，便笑着上前来开门。

“我们正念着你们呢，你们就来啦。”

来人正是春柳。她一边领着祝珏等人往房门走去，一边喊道，“莲姨，她们来啦。”

房门从内推开，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女子含笑祝珏一干人等，“外头天冷，一路过来冻坏了吧，快进来坐着喝杯热茶。”说着便招呼众人进门就坐。

客厅的面积不算大，当中摆着一张圆木桌，水仙晓芸大娟等人围坐在圆桌的左侧，见祝珏陈语等人进来，纷纷打招呼。众人遂在圆桌的右侧一一就坐。

祝珏环顾一圈，见室内除却必要的桌椅板凳外，并未有多余的陈设，但东西摆放有序，收拾得十分整洁，显然屋主人是个生活俭朴，手脚勤快的人。

房间内一下子多了六个人，顿时略显拥挤起来。莲姨笑道，“我这地方小，你们将就着点。”

周敏忙道，“不小不小，正好天冷大伙挤一挤，互相取暖呢。”

忽地，门外响起两声清脆的犬吠，伴着沙沙的挠门声。坐在门口附近的大娟打开门，只见一只圆滚滚的黄毛小狗摇着尾巴钻进门来，冲众人响亮地嗷了两声，一溜烟便往莲姨脚边跑去。紧接着，一只橘猫也慢悠悠踱着步走了进来，随后旁若无人地径直跳上桌，开始梳理毛发。

这一下女工们可炸开了锅，几个人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要摸摸猫狗。两个小东西也不怕生，任着她们抚摸，甚至还主动翻出肚皮，用头蹭蹭她们。”

春柳笑道，“瞧，它们知道我们这里人多暖和，也跑来这里取暖呢。”

晓芸对猫狗毛过敏，便起身退开两步。见众人的注意力一时被猫狗吸引，她便同在一旁倒水的莲姨攀谈起来，“襄阳郊区的地价也不便宜啊。莲姨你居然能在这里买地盖房子，可真厉害。”

“谁说不是呢”，水仙接茬道，“尤其这买地盖房子的钱，全都是她一个人挣下来的，我可佩服她啦。”

众女工们惊叹。周敏惊讶道，“莲姨，你是怎么攒下这盖房子的钱来的? 也教教我们呗。”

“嗨，其实也没啥诀窍”，莲姨笑道，“归结起来，无非开源节流四个字。我刚来襄阳那会，满脑子想的都是拼命挣钱，白天在工厂做工，晚上去会场当保洁，周末还做些发传单的活，一个人打三份工，吃穿用度则能省则省。后来年纪大了工厂把我辞了，我就拿着打工攒下来的积蓄做点小生意，运气不错，又攒了些钱。现下，连生意也做不动啦，就到街上捡点废品卖钱，一点点存着，买房子的钱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攒下来啦。

莲姨虽说得语气轻松，但众人都体会出这十几年来，莲姨生活想必并不容易，不由地对她又多了几分敬佩。

“说了这会子话，都忘了叫你们喝茶了”，莲姨道，“你们快坐下吧，我去给你们烧点开水。”众人忙道不用，让莲姨坐着歇歇，但莲姨一再坚持，也只好随她去了。

莲姨起身离开后，陈语看向水仙，问道，“话说回来，你和莲姨是怎么认识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还有这么一个长辈?”

水仙笑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莲姨刚才没提她来襄阳前的事情，你们要知道了，就觉得她是个奇女子啦。”

众人顿时被她这话勾起了好奇心，纷纷看向她。水仙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道:

“莲姨是我外婆村子里的姑娘，与我妈妈是从小玩到大的女伴。我小的时候，她常来我家里走动，带着我玩。后来，她到邻村结婚生了孩子，与我家的往来便少了许多。忽然有一天，我妈从外婆家回来，一脸难过地告诉我莲姨失踪了。据说，在莲姨失踪的前一天，她还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家突然和身边人说，自己不想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想换个活法。大家都以为她是抱怨干活太累，没当一回事，结果第二天莲姨就不见了。她的妈妈四处找她，却怎么也找不着。有说她是被人贩子拐走了，也有说她是被鬼附身，突然发了疯病跑走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十几年。”

“直到上个月，她来我们厂子收瓶子，我看见她，只觉得十分面熟，一时没认出来，倒是莲姨先认出了我，喊我名字，我这才认出她来。后来，她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同我说了。原来，她既没有被人贩子拐走，也没有发疯。莲姨说，她只是受不了天天围着孩子和田地打转的生活，想着人生苦短，总要为自己活一遭才行，便抛下一切从家里跑来襄阳了。”

水仙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女人抛下家庭出走，这样的事情在村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村民们都骂那些女人是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小人，还说这样的女人出去了，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可是......”

“可是莲姨既不是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小人”，祝珏接口道，“更没有落得悲惨下场。对吧？”

水仙点点头，脸上露出迷惘之色，“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莲姨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心疼我妈又干重活又做家务，便主动来帮忙照看我。现下我们需要帮助，她二话不说就请我们来了她家里。”说罢，她又摸了摸脚侧小黄狗的脑袋，“阿旺和阿财原本是流浪狗和流浪猫，也是莲姨收养了它们。”

“总之，莲姨绝不是村民口中说的那般铁石心肠的人”，水仙道，“她脱离家庭来到襄阳独自谋生，我不好妄言她做的是对还是错，但是单凭她那份敢抛下一切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勇气，我就对她钦佩得不行了。”

水仙圆圆的眼睛里闪着光，续道，“莲姨是我的偶像。看见她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停努力，我觉得自己也应该勇敢一点，去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斗争。”

众人听了她一番话，脸上也都露出动容之色。忽地，厨房处传来一声嗔怪。

“什么偶像不偶像的，你这丫头说话也忒重了，我可担待不起。”

莲姨拎着热水壶从厨房走来，一边给众人添水，一边笑道，“我可没她说那么厉害。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子，年轻的时候啥也不懂，家人催着结婚生子，我也没细想，随随便便就答应了。结果没几年后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喜欢被栓在一个地方一辈子，还是想过自由自在，到处走走玩玩的生活，想通了以后就立马收拾东西走了。水仙说我是她的偶像，那实在是太夸张了。我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选了自己想走的那条路罢了。”

莲姨倒完水，便在圆桌中央的空座坐下，顿了顿，打开了话闸，“这么些年，我凭自己的本事挣钱，也只花自己的钱，虽然有些辛苦，但也颇为满足，只是心中一直有两件后悔的事。一是没有早点认清自己想要的东西，贸然把一个生命带到了世界上，却没有对它负起责任。二是把抚养那孩子的责任转嫁到了母亲的身上，让她一把年纪了还要养育一个小儿。”

莲姨说到母亲，眼圈渐渐红了起来，声音也不由哽咽，“其实，我逃出去的第二天，母亲就在汽车站逮到了我。那时还没有发车，她完全可以上车来把我拽回去，或者喊其他来找我的村民把我带走，但她只是站在车旁，隔着车窗平静地看着我，说，‘阿莲你走吧，妈不拦着你，你还年轻，应该去过你自己想要的那种活法。记住，走了，就千万别回头。’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

众人一阵默然。祝珏感动之余，心下亦顿时了然，刚才水仙说莲姨的母亲曾四处找她没有找到，想来是并未认真找过，而是为了堵乡人的口故意作出的姿态，以免让村民知道莲姨是自动离开的而说她的坏话。莲姨的母亲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全，也着实让人叹服。

莲姨擦了擦眼角，又笑道，“姑娘们，我想，我妈在车站嘱咐我的那句话，对你们也是适用的。”

众人纷纷坐直了身子。

“你们也应该去过你们自己想要的那种活法。”

莲姨看着身侧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缓缓道。

“走了，就千万别回头。”

系统有话说：其实我走的是养成路线，前期先让你们自力更生一下，积累点丰富的斗争经验，等你们心智和手腕都成熟后，后面会让你们搞点翻天覆地的大事的（搓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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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