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珏心下顿时了然，便闭口不再说什么。
“祝主任，你还真是山南阳电子厂的好主任啊”，陈语看着祝珏，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讥讽道，“一看见我准备翻栅栏进来，就着急忙慌地从窗台里探出身来，想警告我，叫我不要进来，对不对？可我偏不听你的，我就要闯进来，你能拿我怎么办？”
陈语这一番话，既解释了祝珏为何出现在窗台，又强调了祝珏对厂子的忠心，同时也把众人的注意力从祝珏转移到她身上来。果然，她这话一出，武凌云和刘媛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祝珏心中暗赞一声陈语机敏，随即顺坡下驴，就着陈语的话头，作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道，“小语，你冷静一点。”
“我才不要冷静！”陈语大声嚷嚷，“小麻雀把那么重要协议交给了你我，你却转头就上交给了厂子！刚才还帮着她们要赶走我，生怕我过来毁了宴会，你心里哪里还有半点同乡情谊？只挖空了心思，一昧要做厂子忠心耿耿的走狗！我呸！”
祝珏正欲开口，对面的刘媛却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陈语，说话放尊重点。”武凌云也沉下脸来，拧眉看着陈语。
陈语见武刘二人已被自己的话转移注意力，心中暗喜，索性放开了性子，继续大声嚷道，“我爱怎么说话怎么说话，你们可管不着。刚才你们不是问我今天为什么来这里吗，现在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因为我早就看你们这群人不爽很久了。”
陈语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凭什么，凭什么在我们这群底层女工没日没夜干活的时候，你们却能在这里饮酒宴饮，肆意享乐?你们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手上用的，哪一样不是从我们这些下等人手里做出来的?你们随叫随到的侍从，开车的司机，修剪草坪的园丁，这些服务于你们、让你们活得更舒适的活计，哪一个又不是我们下等人提供的?可是我们每天辛苦劳作，换来的却是什么呢，只有每个月勉强够生活的那三四千文钱，而你们却只需躺在我们的劳动成果上，肆意地挥霍享乐！”
她说着说着，忽然冲到一旁的自助餐桌旁，随手拿起一个空酒瓶，看了眼背签，冷笑一声，道，“光这一瓶售价六千文的酒，就足足抵得上我两个月的工钱了。要是你们把这六千文分给底下的工人，大家晚饭就能多几块肉，可你们宁可把它换成毫无用处的酒精，也不愿意叫手底下的工人过得好些！你们说，怎能不叫我厌恶你们！”
陈语抬起手臂，将那空酒瓶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猛力将它往一旁的草坪上掷去。
“哗啦”一声，尖锐的玻璃碎裂声响起，空酒瓶坠落在地，顷刻间炸成一朵四散的蒲公英，大大小小的玻璃碴子如种子一般随风散开，将这一方凝固的空气划的七零八落。
祝珏望着那一地碎片，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陈语的所作所为，固然有演戏的成分，可这些话未尝不是她一直以来的真心话。武凌云肩膀轻轻颤抖着，脸色难看至极，刘媛的面色却异常平静，看起来不辨悲喜。祝珏却知，这正是刘媛动怒的表现。她担心刘媛一怒之下为难陈语，便连忙抢上前叱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武总和刘主任面前撒泼？赶紧给我滚回厂子！”说着就要上前把陈语拽走。
“祝珏，把她开除。”
刘媛转头看向祝珏，冷着脸一字一句道。
“我以总主任的身份命令你，作为车间主任，开除这个女工。”
祝珏一怔，正不知如何答话，陈语却抢着嚷道，“开除就开除，谁怕谁啊?哼，反正我早就不想干了！大不了我投奔郊区的姨妈和姐姐妹妹们去！”
祝珏登时会意。反正她们早晚会和厂子撕破脸 ，现下被厂子开除反而正是脱身的时机，便指着陈语的鼻子，作出一幅怒不可遏的样子，道，“好，好，你这么能耐，我也不和你讲什么同乡情谊了，你现在就跟我回厂子办离职手续！”
祝珏说得声嘶力竭，心中却未免发虚。她不敢和武刘二人对视，只得垂着头闷声道，“武总，刘主任，我治下不严，让手底下人闹成这样。我现在就立马去厂里办手续，把她开除。”说完便推搡着陈语，要把她带出别墅。陈语口中则不住咒骂着她，双手看似抵挡着祝珏，其实却没使上半分劲。
两人这样一路拉拉扯扯地走远了，眼看着就要走出别墅。
“不派人去看着她们俩吗?”
一个昂扬的女声在众人身后响起。
武凌云扭过头，讶然道，“妈，你怎么出来了?”
说话人正是武凌云的母亲武延优。武延优看向女儿，有些不忿道，“那个女工在我宝贝女儿的生日宴上闹出那么大动静，我就算想不注意也难吧。”
说罢，她眯眼看着祝珏和陈语纠缠着远去的背影，又道，“我在一旁听了一会，似乎你那个手下和闹事的女工有些交情？你们派她去处理那个闹事女工，不怕她因为私情轻轻放过了她?”
“用人不疑”，刘媛垂眼答道，“我们既用祝珏，就应当信任她。”
武凌云也道，“是的，妈，我和刘媛相信她会秉公处理的。”
“话虽如此”，武延优沉吟道，“但我总觉得她们方才有一些怪异……”
“好啦，妈，你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快进去歇着吃茶点吧，这里的事情我和刘媛处理就行了，哪能叫你操心呢。”武凌云上前，揽住武延优，温言道。
武延优还想再说什么，但见武凌云和刘媛神色坚决，遂闭口不言，在二人陪同下携手进了大厅。
祝珏和陈语出了别墅，一路行到了无人的僻静巷子里，方才松开。
“天啊，我真的把毕生演技都用上了！”陈语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道。
“如果不是你刚才突然那一番话，我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那个保安的指认”，祝珏赞许道，“刚在实在是太凶险了，我现在想想都后怕。”
两人如释重负，各自都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夜风一吹，均冷得打了个激灵。
祝珏将藏在怀里的垄断协议慢慢拿出。文件在怀里放了许久，拿出时犹带着体温，祝珏伸手将文件褶皱的边角仔细抻平整，缓缓道，“这就是那份垄断协议原件了。”
陈语神色奕奕地看着那薄薄的文件，忍不住喟叹道，“费了千辛万苦，总算到手了。”
口袋里的手机忽地一阵震动。祝珏拿起手机一看，正是沈慕照打来的电话。
按照之前的计划，她们拿到垄断协议原件后，就该把它交给沈慕照，由她撰写新闻报导，曝光山南阳联合各厂垄断的事情。沈慕照这时打电话过来，十有**就是来询问她们窃取协议的进展。
祝珏神色复杂地握着手机，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
“祝珏，你不信任她，对吧。”陈语注视着祝珏，嘟囔道，“其实我也不太信任她。她太聪明，太有心计，好像所有事情、所有人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被她看得明明白白，可她自己却隐身在所有人的后面，叫谁也看不清她，这实在叫人太不舒服了。”
祝珏叹了口气，赞同道，“我也这么觉得。”
随后，她将自己在别墅里的经历同陈语简要说了一遍。
陈语摸着下巴，缓缓道，“武凌云提醒你小心裴叙，想来是她和裴叙之间有些过节，而沈慕照也和武氏有仇，如果她和裴叙为了对付共同的对家武氏而早就联合在了一起，那她让裴叙放你走也就解释得通了。”
祝珏默了一会，道，“待会咱们去找她好好谈一谈，若她能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们，我们就把协议交给她，否则一切免谈。不过在咱们动身前，我要先去联系一个人。”
“谁？”陈语疑惑道。
祝珏微微一笑，“一个能帮助我们做两手准备的人。”
* * * * * *
“叮咚叮咚”，门铃声响起。周六戴着口罩，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前去开门，待见到来人后，立即冲房内喊了一声，“主编，她们来了。”
祝珏和陈语走进门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各自打了个大喷嚏。陈语捂住口鼻，蹙眉道，“这房间里飘着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刺激?”
“去腥增香胡椒粉。”
沈慕照站在房间门口，冲她们招手，“到房间里来吧。”
两人跟着她进了房间，刺激的气味霎时淡去。沈慕照在桌后坐定，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们。
“时间紧迫，她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现文件失窃，我们要尽快将协议的内容发表出去。我已经联系好了印刷厂，今晚把报道写好发过去，明早就能见世。”
“协议原件在我们这里，随时都可以给你”，祝珏道，“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沈慕照看了眼墙上的钟，有些焦躁道，“可以。但是请你们尽快。我为了不走漏风声，现下将何宝文关在隔壁的杂物间里。按照律法，关押他超过二十四小时会构成犯罪，所以二十四小时内我需要做好所有的事情，再把他放走。”
祝珏一愣，心想沈慕照为了套取密码大概用了些非常手段，点点头道，“好的，我们会尽快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和裴叙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兄妹。”
祝珏恍然大悟。难怪她第一次见裴叙，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现下想来，沈慕照和裴叙的面容，确实有六七分相似。
“裴氏和武氏的关系如何?”
“几十年的老对头。”
“你对付武氏，是不是为了帮助裴氏?”
“不是。”
沈慕斩钉截铁地答道。
祝珏和陈语的脸上纷纷闪过诧异。
“我懂了，你们担心我利用你们取得协议，来帮裴氏办事，对不对?”沈慕照问道。
“我们确实有这个担心。”祝珏道，“毕竟垄断协议一事关系重大，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你说你不是为裴氏办事，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那天在宾馆里，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反对武氏是为了我自己。我的报社被武氏控股的报社打压，只有武氏受挫，我的报社才能有存活的空间。至于裴氏，他们也想对付武氏，我便顺水推舟，借用他们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罢了。”
陈语蹙眉道，“可你和裴叙是兄妹，你怎么可能不站在裴氏一边？”
沈慕照闻言，轻轻地笑了，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裴叙和我是兄妹，而我却姓沈呢？”
祝珏和陈语默然。这也是她们心中的疑惑。
“在十几年前，我的确姓裴，叫作裴慕照。我和裴叙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我自小也是在裴氏长大。在外人眼里，裴氏是襄州的百年世家，家底雄厚，根深叶茂，做裴氏的大小姐，自然是一辈子安稳无忧，风光无限。但是，于我而言，裴氏却是个折磨人的樊笼。”
沈慕照像是被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略顿了顿，续道，“在裴氏的每一天，我都盼望着能早日逃离这个地方。父亲一死后，我就趁机脱离裴氏，改作母姓，自己创立了这个小小的报社。如果我和裴氏从始至终都是同气连枝，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摆脱裴氏女的身份？”
“或许你之前确实想要从裴氏里脱离出来”，陈语道，“但眼下你为了对付武氏，不还是和他们联合起来了吗?”
“我为何不能和裴氏合作?”沈慕照反问道，“我想独立的心不假，可是眼下裴氏确实能帮我对付武氏，这是送上门来的帮手，我为何不用?”
陈语一时语塞。她待人待事一向分明，觉得选定了某种立场，那就应当一以贯之。沈慕照既然选择脱离裴氏，那就应当彻底断绝与裴氏的所有联系才对，这样藕断丝连的，还叫什么独立呢?可是她又觉得沈慕照的做法好像也有些道理，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祝珏紧紧盯着她道，“你帮着裴氏对付武氏，要是哪一天武氏真的倒了，裴氏趁机独大，他们也学着武氏大搞垄断，压得你和你的小报社没有活路，那时你该怎么办?”
“这我自然考虑过了”，沈慕照微微一笑，“不须假设，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一旦武氏垮台，裴氏上台，那么裴氏就会是下一个武氏。或者其他哪个世家走了大运，打败武氏成了老大，也会变成武氏，做出和武氏一模一样的事。古往今来不断涌现的势力以千万计，却大抵都逃不出这样的循环。而我想做的，就是打破这样的循环。”
沈慕照注视着祝陈二人，缓缓道，“武氏也好，裴氏也罢，我不希望任何一方能一家独大。我想让这襄州的势力一直处在衡平的状态，谁也不能只手遮天。”
“可是，武氏和裴氏都是实力雄厚的大家族，你一个人要如何制衡她们?”陈语追问道。
沈慕照的脸上浮现出傲色。
“说起来，你们认识我这么久，倒还没正儿八经地看过我写的新闻报道。你若见过我写的报道，应当就不会有这个疑虑了。
“在创立报社前，我干过许多职业，当过记者，做过说客，经营过宾馆，困顿时甚至还去餐馆里洗过盘子。不论是什么工作，我都能干得风声水起，但我做得最好的，还是新闻报道。”
“我曾说过，掌握权力的人通常也控制着言语，对外输出他们想让公众知道的信息。但是这样的情况并不绝对。这个世界上仍然有那么一小群人，她们奔走呼号，努力地发声，不是为了讨好哪个权贵，而仅仅是要向公众披露这个世界的真相。她们用文字监督着那些手握权力的世家，像一只时刻注视着他们的眼睛高悬在他们的头顶，叫他们不敢肆无忌惮地做出出格的举动。”
“监督并制约当权者的恣意妄为，这就是公众舆论的威力。武氏和裴氏等一干世家固然强大，但我握着公众舆论这把利剑，未尝不能震慑他们。”沈慕照热切道，“制衡世家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妄想，它是可以抵达的彼岸，只是通往它的道路上会有许多阻碍和考验，但这没关系，因为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道，我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一经踏上，绝不回头。”
祝珏本就是个理想主义的人，对沈慕照这番理想主义的话简直毫无抵抗力。她眼神发亮地看向陈语，陈语脸上挣扎了一下，叹了口气，道，“好吧，这次我们就相信你。”
陈语将藏在衣服里的协议原件递给沈慕照。沈慕照接过那文件，迅速翻看了几页，激动道，“没错，就是这个！我现在就动笔写报道，明天一早，山南阳和各厂垄断的事情，就会随着刊行的一份份报纸，传遍襄阳的每一个角落。”
她立刻起身，坐到电脑桌前，对着键盘敲敲打打起来。
祝珏和陈语见状，便起身告辞。今晚沈慕照必定格外忙碌。而她们为了接下来组织的抗议，亦有许多事情要办。
二人下了楼梯，走到一楼的茶馆，随后穿过一张张喧闹的茶座，向这幢筒子楼的大门走去。
祝珏正要走出茶馆，忽听得身后有人喊了一声“等等”，回过头来，却见一个穿着睡衣、头上缠着发卷的中年女子向她和陈语走来。
“你们就是沈主编的客人吧？”俨然一副包租婆形象的女子冲她们笑道。
祝珏点点头，“您是？”
“我是沈主编的下属周六的师傅，退休前是一名话剧演员”,那女子颇为自来熟地介绍道，“也是沈主编的朋友。”说罢向祝珏和陈语先后伸出了手。
祝珏握了握她的手，道，“您喊住我们，是有什么要事吗？”
“也算不上什么紧要的事”，中年女子连忙摆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道，“就是，就是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和沈主编平时的交往多吗？或者，你们知道谁和沈主编关系比较密切？就是，就是那种密切，哈哈......”
祝珏一时没领会她的意思，如实答道，“我们和她的交往不算很多，至于她有没有其他的......”
陈语却忽地搂过祝珏的脖子，嬉笑道，“阿姨你放心好啦，我们和沈主编就是合作关系，不可能和她有那种你说的‘密切’关系。”
说罢，她偏过头来看向祝珏，语气有些亲昵道，“因为，我和祝姐，我们俩才是那种‘密切’的关系。”
祝珏满脸问号地看着她。中年女子闻言，先是一愣，但凭着多年老演员的修养迅速识别出来陈语的玩笑，便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打扰你们啦。”
陈语颔首同她道别，随后嬉笑着揽着仍出处于茫然状态的祝珏，走出了茶馆。
二人叫了出租车回厂。在回去的路上，陈语给春柳等人发信息，告诉她们已取得垄断协议，集体抗议活动按计划进行。
短信提示音一声接一声地响起，陈语的手机屏幕不停闪烁，女工们雀跃的、振奋的回信纷至沓来。
祝珏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向窗外流动的暗沉冬夜。
浓墨一般的底色里，车灯，路灯，楼房的灯火，时不时在那快速移动的一方玻璃窗一闪而过，红的，绿的，蓝的，白的，像烟火转瞬即逝，像流星拖曳长尾。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灯火掠过车窗。那掠过车窗的，又会是什么颜色的灯火。
祝珏感到，自己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某种莫名的蠢蠢欲动的期待。
明天的这个时候，她身边的一切，都该变样了。
是无cp没错但是我真的好想吃一口祝姐和她的好朋友们啊啊啊啊
沈慕照的经历和她与周六的故事可以再展开讲讲。但是主线有点不好塞，so打算之后再开个她的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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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风暴前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