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死地后生

沈慕照和梁思远见祝珏落泪,面上也都颇为动容。梁思远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祝珏接过,在脸上潦草地擦了擦。

“还有一件事”,沈慕照缓缓开口道,“裴叙……他这两天有没有来探视过你?”

“没有”,祝珏微微一愣,“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沈慕照和梁思远对视一眼,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进入襄州狱前,狱警曾拿过一份访客登记表让她和梁思远填写。她拿过册子翻页的时候,无意间瞥见了裴叙的签名,再一凝神细看,签字时间正是一天前。

沈慕照原本猜测,裴叙大概是来见祝珏的。毕竟前两天裴氏集团在各大社交账号上发布了裴叙迎接获释的抗议女工们的图片和视频,收割了一大波公众好感,“贬武褒裴”一跃成了当下的舆论风向,裴氏集团的股票更是接连大涨。因此,裴叙瞅准了祝珏等一干女工的利用价值,特地前来拉拢祝珏,以帮自己和裴氏博得亲民的美名,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可是,祝珏却说自己没有见过裴叙,这叫沈慕照困惑不已。裴叙来襄州狱,没有见祝珏,那会来找谁呢?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沈慕照回过神来,见祝珏脸露担忧,忙道,“没事,我担心他会来找你,又和你说些奇怪的话。”

“像上次在警署侧门同我们说的话么?”祝珏此时见了沈慕照和梁思远,心下便宽慰了几分,忍不住开起玩笑道,“那他可要失望了,这里是狱室,不能拍照摄像,他再怎么体恤怜悯我这个底层工人,也不能留下记录,好叫其他人知道,岂不是白白来一趟?”

沈慕照微微一笑,“是啊,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事情,他裴大公子可没有这等觉悟。”说着看向身侧的梁思远,“这一点,该向思远学习学习才是。”

梁思远讶然“啊”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那天在广场上……”

“有围观者拍下了你给她们送饮料的视频,放在网上,周六昨天刷到了,便发给了我,还问我画面中的人像不像你”,沈慕照颇为感慨道,“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妙无比的一个东西,处处偶然,却又歪打正着。”

祝珏闻言,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不由默然。

假使如沈慕照所言,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一场随机事件,那么她任务失败一切重开后,还能有多大的概率再次和陈语、和女工们、和沈慕照梁思远武凌云刘媛等人相遇相识?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重开之后,她会不会踏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到那时,她还能再遇见她们吗?会不会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因为一阵偶然吹过的风,就此各自飘荡,分赴东西,再不相见?

祝珏愈想愈难过,但又不好在沈梁二人面前表现出来,叫她们担心,只得垂下了头,单手撑着,做出一幅困倦的模样。

沈慕照和梁思远见祝珏精神不佳,想她今日受了督察官的审问,应当是疲倦了,便嘱咐她在牢中宽心,万事有她们帮助,便起身告辞。

两人出了襄州狱。来时是沈慕照开车,载着梁思远过来,去时也依旧如此,由沈慕照先送梁思远回家,再回报社。

一路上,两人仍旧围绕着祝珏的案子谈论不已。

“你说,都察院对祝珏的审讯,大概会持续多久?”

梁思远沉吟半晌,道,“涉及到国家安全的案子,都察院都高度谨慎,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细节,审讯恐怕没有一两个月结束不了。”

“祝珏并没盗窃那些文件,她们应该从她那里问不出什么证据”,沈慕照道,“仅凭武氏集团提供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证据,就算督察院坚持起诉,我看司法院也未必愿意受理。”

沈慕照虽然不是法律业专业人士,但也与人打过几次官司,故此懂得些基础的法律常识。

大唐共和国中,警署管拘捕,负责处理轻微的社会治安案件;督察院管控诉,一方面监督执法者和司法者,另一方面也调查涉及国家安全和国家秘密的严重犯罪;司法院管审判,根据控辩双方的意见和证据居中裁决。

祝珏的案子,即是由这三家机构分工处理:督察院发起对祝珏的调查,向警署下发拘捕令,警署即按照督察院的请求将祝珏收监。督察院经过调查,认为罪名属实,即向司法院提起诉讼。司法院再审查案件的相关证据,作出相应判决。

在整个过程中,司法院会对督察院的控诉进行审查,判断是否合理合法,便是对督察院的一层制约。督察院想要定祝珏的罪,必须得过司法院这一关,获得司法院判决的许可。

沈慕照和梁思远去督察院探过口风,得知负责祝珏案子的是一位新上任的督察官。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任督察官在内部放出话来,声称必须严格对待这开年第一案,是以督察官助理们都不敢松懈,四处搜罗可能证明祝珏罪行的证据。

沈慕照见督察官这架势,竟是要对祝珏紧咬不放,便打消了从督察院入手帮祝珏摆脱指控的想法,转而将目光放在司法院上。

“理论上来说,确实如此”,梁思远答道,“即便督察官起诉,仅凭现在的证据,司法院也不可能支持督察院的请求定祝珏的罪。但是......”

她顿了顿,又道,“如果审理案件的司法官是武氏派系的人,而武氏又足够胆大的话......结果如何,我也很难说了......”

沈慕照眸光一凛,“这可是干预司法。你的那位原上司秦律,应当不会给武氏出这般冒险的主意吧?”

梁思远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答非所问道,“秦律的诉讼风格,是我执业以来所见律师中,最为激进的那一种。”

沈慕照正想再问怎么个激进法,只听得梁思远续道。

“她曾经因为指使证人作伪证,被律师协会处罚过,差一点就被吊销了执照。”

沈慕照默了默,“那确实......很激进。”

说罢,她长吁了一口气,道,“看来,不能因为真相在我们这边,就放松警惕。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好好地和你原上司她们斗斗。”

梁思远颔首,神色奕奕,隐隐带着几分期待。

沈慕照把梁思远在小区门口放下,便驱车向报社驶去。

等候红灯转绿的间隙,沈慕照拿出手机,放起晚间新闻来。

“......武氏集团前任总经理武崇诫在狱室发表声明称,在前些时日曝出的垄断压薪一事中,武氏控股的山南阳电子厂,作为襄阳的第一大厂,确实存在胁迫其他各大电子厂签署协议的行为。对于武氏集团极其下属企业的所作作为,武崇诫先生表示,其深感惭愧......”

沈慕照听见这个消息时,周身一个激灵,立马拿起手机,定睛一看。

画面中央,一个容貌与武凌云有五六分相似的男子,穿着白色马甲,形容憔悴,手中拿着一张信纸,对着镜头兀自念着,所说无非是为武氏集团垄断压薪、压榨工人工钱的行为感到抱歉,替武氏集团向受武氏胁迫而不得已在垄断协议上签字的电子厂道歉云云。

沈慕照愣了两秒,脑中浮现襄州狱来访人员登记表上裴叙的那个签字,还有裴叙的那句“我敢叫他甩锅武氏,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心下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裴叙昨日造访襄州狱,是来策反武崇诫。

信号灯不知何时转绿,身后接连传来催促的喇叭声。沈慕照放下手机,开动车辆,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她一面觉得兴奋。武氏忽然被前任继承人背刺,这几日必然手忙脚乱,对她和祝珏的注意力势必分散,倒给了她们徐徐图谋的时机。

另一方面,她又隐隐觉得有些忧虑。她只是想要压制武氏的气焰,可并不想要武氏一败涂地。倘若武氏倒下,裴氏借势崛起,取代武氏成为襄州第一大世家,于她而言无非是当权者换了个姓氏,这对于她想要制衡世家的最终目标而言,没有任何改善。

武氏需要打压,可也不能叫裴氏占了所有好处。须臾间,沈慕照心中已有了计较,脚下踩了油门,向着报社疾驰而去。

* * * * * *

另一边,襄州日报办公大楼内,灯火通明。

“网媒部!马上针对武崇诫的声明撰写一份回应,三十分钟后我要见到!”

办公间中央,任主编脸色焦急地厉声道,围在周围的一个白领立马唯唯诺诺地应了下去。

“电视部,和武总那边一直保持联系,随时待命,时刻准备好澄清专访!”

这话掷下后,却是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围在任主编周围的各部门负责人面面相觑,四顾张望。

“电视部呢!到哪去了!”任主编声音拔高了一度,厉声道。

“在这!在这!”一个神色慌张的女子冲众人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任主编面前站定,有些结巴道,“主,主编,我们联系不上武总!武氏集团的人说,她们将大厦找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武总的人影!武董说,让我们先自己想办法应付武崇诫的声明......”

任主编按着眉心,长长叹了口气,“罢了,那便我们自己想办法。各部门现在马上赶去会议室,商讨该怎么应对那份声明!”

武氏集团大厦,总经理办公室。

与襄州日报的忙碌截然相反,此时此刻,总经理办公室内却熄了所有的灯,笼罩在一片暗色之中。远处建筑物和街道的灯火,透过一整面的大落地玻璃窗,在地毯上投出一片柔和的光影。

武凌云和刘媛背依着窗户,坐在地毯上。鞋子已被脱下,随意地扔在一旁,两人之间放着一瓶酒,两只酒杯,玻璃杯壁在窗外的晦暗不定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光。

“我怎么也想不到,武崇诫居然投向了裴氏。”

武凌云的声音平得仿佛一条延展的直线,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武氏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到头来居然栽在自己人手里。呵,真是可笑。”

“但是,我不觉得可笑”,刘媛拿起酒瓶,往两只杯子中倒了些酒,语气淡淡地否认道,“昔日刘氏,也是由我父亲硬生生折腾没落了的。一家企业因一人而腾达,又因一人而倾颓,其实是这世上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武凌云叹了口气,“我在商场历练多年,自恃经验丰富,阅历过人,但是真遇上了这般紧急关头,心里却还是没有底,得靠着母亲帮助才能应付。这样看来,倒是我从前的生活太过顺风顺水,以至于缺乏应对危机的经验。”

刘媛看着身侧的女子,低垂着眼睑,平时凌厉张扬的眉眼像受伤的鸟翅膀一般耷拉下来,心知最近的接连受挫必定叫她的自信心颇受打击,温言开解道,“没事的,凌云,有些事情总是人力所不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苛责自己。”

武凌云握着杯子,默了默,又道,“不过,这次的事情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我现在能充分理解你那时的心情了。”

武凌云说的“那时”,指的是她们高中时期。此时刘媛的家境已每况愈下,只能靠四处变卖家产勉强维生。刘媛偶尔会忍不住向武凌云吐槽家中的烦心事,再加上学校内消息传播快,武凌云由此便知道了刘媛家中的情况。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族走向衰败,却又无可奈何,那种心情,我现在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武凌云喃喃,“盛极而衰,月盈而蚀,刘氏在世家之中曾也辉煌一时,现下却寂寂无名,查无此家。武氏在这襄州当了数十年的大世家,算来也霸占够久了。也许,这次该轮到武氏了。”

刘媛被她的话勾起了回忆,想到那时自己灰暗的处境,心中也是一阵怅惘。她旋即想到,那时武凌云在得知她家中困境后,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却默默记在心中,装作若无其事地适时给予刘家帮助,心中不由又涌出些温情。

“这话固然有些道理,可是却也不能一概论之”,她注视着武凌云,缓缓道,“在我看来,武氏现下的处境,和刘氏当年并不相同。当年我父亲昏聩,母亲无能,我又太过年幼,家中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人,是以没落。可武氏不同,武氏有你,有武姨。有你们在,武氏最多受些挫折,可绝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武凌云眼神闪了闪,面上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自信,道,“你说得没错,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一切都还没尘埃落定呢。”

说着,她放下手中的酒杯,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说实在的,我一直都觉得,武氏规模虽大,但却也未免臃肿,一些明明早该及时裁撤的部门和机构,碍于这样那样的阻拦,迟迟撤不下来,这样硬生生拖着,早晚耽误整个集团。我早有要改革的心思,只是上任以后,武厚行那些顽固派虎视眈眈,我又根基未稳,加之撤销部门、裁员等举动在外界看来未免不大光彩,所以迟迟没有行动。”

“不过”,武凌云眼中闪过精光,续道,“眼下突然出了垄断协议这档事,反倒给了我们这个机会。”

刘媛顿时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借着这次的事情,趁机拿那些累赘的部门开刀?”

武凌云道,“不错。现在外面不是骂声连天,说我们武氏是无良企业,喊我们早点倒闭么?那我们就遂了她们的意,关停些企业,退出一部分市场,显示显示我们悔改的诚意。公众都是顺毛驴,你顺着她们的意伏小示弱,她们对你的讨伐自然偃旗息鼓了,说不准还会同情心起,转过来替咱们说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好话呢。”

她越说越兴奋,站起身来,喃喃道,“没错,咱们早该这么做的。我之前总觉得,表姨母打下的基业不该轻易让出,是以能不退出的市场便不退出,直到问题大了,才惊觉改革的必要。但事实是,咱们得不停抛弃掉那些累赘的部分,才能集中精力去开拓新的商业领域。没错,就是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这就去找母亲和任主编!”

武凌云说着,将杯子往茶几上一放,便要快步走出办公室。刘媛在她身后忙喊道,“凌云!鞋还没穿!”

武凌云顿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不禁对刘媛一笑。随即两道抛物线划过,一双鞋已被刘媛稳稳扔在了武凌云的脚边。

武凌云边穿鞋边笑道,“谢谢你,我的仙女教母。”

刘媛也笑,看着她迅速穿上鞋,身影在门口一转,已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刘媛转过身,面对着大落地窗,俯瞰着这所城市的夜景。

她注意到,不远处的林荫道上,几名绿化工人正连夜施工,要将一棵颇为名贵的大树上旁逸斜出的枝条统统削去,并在树身上缠上一圈圈麻绳,好使它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等到春天的时候,刘媛想,这棵大树,应该会抽出许多新鲜的枝叶,变得更高大,更茂盛,更富有生机。

* * * * * *

次日上午,十一点五十六分。

距离上午劳动结束,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分钟。祝珏坐在食堂里,看着面前一口未动的馒头和咸菜,心中忐忑不已。

还有四分钟,系统任务就要结束了。

她想到不久后,一切都将打回重来,到时候自己和陈语不知将身在何处,便担心得什么也吃不下。

身侧忽然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祝珏侧过头一看,原来是几个人趁着食堂工作人员不在,偷偷打开了食堂的电视机,正一边吃饭一边看得起劲。

祝珏转过头,在电视背景声中,缓慢地拿起餐盘里的馒头。

还是吃点好,她想,万一重开到了哪个偏僻的地方,事先填饱了肚子,一时半会总不至于饿死。

“......武氏集团总经理武凌云女士今日上午召开记者发布会,就近期关于武氏企业的热点事件一一作出回应......”

熟悉的名字忽地传入耳中,祝珏拿起馒头的手蓦地顿住,凝神细听。

“武凌云女士称,前任总经理武崇诫先生组织各厂缔结的垄断协议,严重侵犯了工人的权益,扰乱了正常的市场秩序,给社会各界造成了负面影响。现武氏集团正式免除武崇诫先生在集团内的一切职务,并追究参与缔结垄断协议一事的高级管理人员的责任,给予免职、降级、降薪等处罚。”

祝珏心下一喜。武氏终于还是顶不住舆论的压力,公开道歉了。她转过身,对着电视机屏幕,紧紧盯着,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电视屏幕正播放着记者发布会的画面,一口纯正播音腔的女主播旁白道,“......同时,武氏集团愿意将电子厂工人的薪资恢复原来的水平,补发之前克扣的薪资,并配合市司做好后续的整改工作。武凌云女士表示,武氏集团曾经犯过一些错误,没有很好地尽到一个大企业应尽的社会责任,发挥大企业在行业中的模范作用,未来武氏集团将会重新调整战略方向,整改关停一部分不合规企业,以更好地履行社会责任,为公众提供更加优质的产品......”

祝珏有些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

在截止时间即将来临前,系统任务,出乎意料地完成了。

心脏因为激动而砰砰狂跳不止,祝珏慌忙去看墙上的挂钟,分针正指向12点和在12点之前一格的两道刻度之间,秒针正掠过了数字9,向着数字12奋力冲刺着。

再慢一点!再慢一点!祝珏在心中冲那挂钟咆哮着。该死的系统,怎么还不快说任务完成!

当秒针掠过数字11,即将挪动至12,那道千呼万唤的机械女声,终于在她脑内响起。

“恭喜您,系统任务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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