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来。”乐瑶干脆道。
郑山伸出手时还神色轻松得很,自打有记性起,他便一向健壮,连医馆都没去过几回呢。
谁知,乐瑶左手搭脉片刻后,却头一次蹙眉沉了脸色,思索片刻,甚至换右手再诊了一遍,还严肃地叫他:“张嘴,我再看看舌头。”
郑山忙张嘴伸舌头,心里也有些害怕了,这一路给性命垂危的杜六郎医治,乐小娘子都没露出这样的神色啊!
难道他有什么可怕的隐疾?
“乐小娘子,我……我是要死了吗?”郑山颤声道。
“没有。”
郑山刚呼出一口气,又听:
“但也快了。”
郑山大骇:“怎会如此啊!”
“脉滑如膏脂,再看你腹满虚浮、眼睑泛黄、指甲有竖纹,正是血脉淤滞、酒精伤肝之象。”
郑山忙愣住了。
乐瑶收回手,严肃道:“郑郎君,你今后万万不可再饮酒了。你以往定然嗜酒多肉,饮食无节,才会伤及脾胃肝肠,导致体胖浮肿,若再如此下去必将危及性命。但此次流放对你而言倒是因祸得福,大半年饥饿劳途,你瘦了许多,也替你挣出了一线生机,但你往后仍需清淡饮食、戒酒勤动!”
郑山一愣,他的确是嗜酒爱吃肉,原来这也会生病吗?的确,他自打流放以后,瘦了有七八十斤,原本腰带十围,如今仅有六围了,旁人越走越疲累,他反倒越走越精神。
就是无酒可饮,无肉可食,嘴馋得紧。
但乐小娘子这意思是他往后都不能喝酒吃肉了?
乐瑶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肉可以吃,但得分什么肉,酒这几年都不许喝了……你何必叹气呢?是命重要,还是酒重要?”
大唐百姓不论男女,尤其皇室贵胄,都爱喝酒吃肉吃碳水,还将“腹大垂腴”视为“仪望风表”,自然不会察觉到过胖也是病症征兆。
“既然如此,我日后再也不喝酒了。”郑山长叹一声,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噩耗,蔫蔫道,“反正到了苦水堡作苦役,也无钱沽酒。”
说完,起身叉手深深作揖:“郑某如今身无长物,连麦饼都不剩一块儿,欠乐小娘子的诊金,他日必将报偿!”
乐瑶笑道:“不必了,往后到了苦水堡,还请郑郎君多多帮衬便是。”
郑山拍着胸脯道:“往后乐小娘子有事,郑某绝无二话!”
柳玉娘抱着睡熟的杜六郎也道:“我与我家郎君也义不容辞!”
米大娘子跟着举起胳膊:“我也是!”
周婆趁机挽住乐瑶的手臂,慈和道:“我看诸位都是知恩重义之人,不如我们便相约,若遇上难事儿,都尽力伸以援手,不吝相助、同心协力地活下去。此生,你我也不知是否还能回到长安,但人心齐、泰山移,我们尽管熬下去、活下去,或许真能等到重归长安的那一日!”
是啊,能走到今日的人,即便毫无尊严,也都是想熬下去、活下去的人。更是不忘还想要……回到长安的人!
众人皆因周婆的话感同身受,含泪郑重应下,乐瑶自然从善如流,还有些惊奇地偷瞄了眼周婆。
没想到周婆还是个做政委的好苗子啊!
经此一夜,乐瑶这处火堆的流犯已亲如一家,彼此问过年龄,便开始以兄弟姊妹、婶嫂相称,很是亲近。
几人又略叙了片刻的话,突然其中一名赶牛车的驿卒也寻了过来,举着手腕求乐瑶给看看。
乐瑶一看,小事儿,用手窝住他的手腕,一推一挤,三下五除二便挤掉了他那又大又圆的腱鞘炎鼓包。
乐瑶手速之快,令那驿卒惊得目瞪口呆,连痛都来不及叫出声,就已好了,他晕乎乎地摸了摸消了包的手,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之后,乐瑶困意渐浓,便也躺下歇息。
明日还需四十余里的路,不得不养精蓄锐。
寒风如浪,星汉如流,大漠无尽头。
乐瑶卧到冰冷的沙地上,她与周婆、米大娘子、柳玉娘母子几人睡在火堆内侧,同围着一条破毡毯,借着彼此的体温,紧紧依偎着取暖。
杜彦明与郑山则主动睡在风口处,用身子为女眷们挡风。
郑山人虽义气,但鼾声如雷,乐瑶每每迷糊起来,就被他陡然高亢的呼噜吵醒,越睡越清醒,捂着耳朵扭头一看,其他人不论男女老幼竟然都睡着了,甚至也仿佛和声一般,一个个也打着小呼噜。
好个高中低音齐全的交响乐!
怎么偏生她睡不着呢?乐瑶无奈极了。
就在她悲伤地瞪着夜空发呆时,忽然,火堆旁有影子一闪,一抹黑影如被夜风吹落般投在了地上。
她一呆,转眼一看,竟有一双靴子悄无声息地停在她头顶上方!
“谁?”乐瑶霎时汗毛倒竖。
“嘘——”
火光忽明忽暗。
只见一个狐狸眼的青衣小白脸,朝她俯下身来。
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笑眯眯的:“搅扰小娘子了,在下李华骏,乃岳都尉麾下军法判司,你唤我李判司便好。”
乐瑶拽着毡毯,目光警惕,没吭气。
他又俯低了些:
“听闻,小娘子也擅正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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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乐瑶缩起膀子,两手揣着破袖筒子,默默跟着那走路没个声响的李华骏绕过了在地上睡得横七竖八的流犯,顶着寒风,往官道旁背风处的一只花哨的毡帐走去。
远处似有驼铃声,她还侧头看了眼。
千奇百怪的沙丘静卧在海洋般的大漠中,极远处几道孤高的山投下巨大的影子,在那些深深浅浅影子里,正有长长的驼队经过。
此处已近大唐与吐蕃的国界,也是丝绸之路里较为偏僻的西南段,虽说大唐与吐蕃的关系不再那么亲密,但两国尚未明着撕破脸,此处往来的商队还是不少。
也不知这是贩何货物的商队,竟还冒险连夜赶路。
但有商队途径,那四十里外的苦水堡或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乐瑶心怀希冀,但也很快收回了视线。
那顶毡帐已在眼前。
乐瑶方才一听李华骏是请她前来正骨的,便已猜到伤者是何人。
那岳都尉竟然真的忍了两日没有寻医,她想到白日还见他骑马,心想,不疼么?
可见这人是个倔的,也是……真能忍啊!
她顺带也回想着了一番。
那夜她摸到岳都尉左脚踝脱臼时,便觉着他的关节异常但弹动明显,应该还是个新伤,如此算来,他的伤情至少拖延了两日,骨头只怕已开始长歪了。
但还不算太晚,还有法子,就是痛苦了点。
夜里风大,吹得那孤零零的帐篷扑扑作响,门口守着两名士卒,见到李华骏忙道:“李判司可算回来了。”
“都尉如何了?”
“不大好,苦水堡来的医工实在不敢动手。”
其中一名年少军士答话时,还忍不住偷偷瞥乐瑶一眼,那目光里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活似见了鬼似的。
乐瑶与他对视一眼,就把人吓得满头大汗,甚至忍不往后退了一步。
她一开始没闹明白,疑惑不已,之后李华骏领着她快步进去,经过那忍不住瑟瑟发抖的小兵身边,她才迟钝地想起来了。
这年岁不大的少年小兵好似是……被她诈尸吓得够呛的那二人之一。
咳,那夜事出紧急,她真不是故意的。
“……怎么肿得这么高了?”
李华骏率先进了帐篷。
他一进帐便发出一声急切的惊呼,令乐瑶也赶忙收敛心神,快步跟了过去。
毡帐不大,里头只点了一盏油灯,加上最后进来的乐瑶,晦暗摇曳的光影里已挤了四人。
李华骏此刻正扯着个穿蓝粗布夹袄的圆脸中年人追问:“我方才出去时,都尉的腿都还未肿到如此地步,怎的一转眼便恶化如此?你究竟是如何诊治的?”
阿瑶(活动手腕):我最喜欢掰骨头咯[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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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请你来正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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