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景深正伏在桌案上写字。他在给淳熙的母亲写信,信中言明了一番安排她们母女相见的计划。正写着,却听丫鬟过来传说,乐浮白来了。

手中的狼毫笔略略一顿,纸上点了一点墨迹,很快晕开。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将信纸递给丫鬟,淡淡道:“下去烧掉。”

丫鬟会意,忙应了,正要下去,却闻乐浮白的声音已经传来。

“老臣拜见太子殿下。”

“国师大人不必多礼。”

乐浮白眼光只略过那丫鬟一眼,摇了摇拂尘道:“殿下刚回来,有什么人挂念却不能见面的,还需写信以寄思念?”

梅景深淡笑,“国师来我东宫一趟,便是为了问这个?”

乐浮白撩袍端坐下来,耳边但闻阵阵蛙声从外边小荷塘中传来,夜凉如水,烛火幽幽。

景深用一把山水折扇将茶推到乐浮白面前,又优雅自然地将折扇收起,只听对方道:“淳熙那孩子,是个悟性极高的。这一点,臣深感欣慰。不过……”

“不过什么?”

“淳熙有她放不下的东西。这些时日我对她严加训练管教,就是为了叫她学会放下。”乐浮白慢慢啜了口茶,极有意味地看着梅景深,“殿下既是她的兄长,就更不该惯着她。”

景深倒也不慌张,道:“国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本殿便也与您说几句话。母子伦常,再寻常不过,本殿不想见自己的妹妹连生母都难见一面。我在北齐为质六年,方平安归来,还未想父皇要些什么恩赏。便是忤逆了父皇,把我这份恩赏抵了就是。”

乐浮白摇了摇头,语带叹息。“殿下到底是年轻,可老臣一定要劝殿下一句,不要让她们母女相见。”那双凤眸忽地犀利起来,直直地看向他,“有一件事殿下还不知道。您若知晓,怕是就不会这般莽撞了。”

景深皱起眉头,“什么事?”顿了顿,将左右屏退。

“关于淳熙公主的命格。”

“这个不是早就知道?”景深道:“她是我小妹。命格这种东西,本就不是人能决定得了的。”

“话是如此。其实公主……”乐浮白站起身来走向他,附耳。

片刻后。

梅景深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后却嗤笑一声,“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可笑。”

“殿下莫非信不过我占星台?”

梅景深不言。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离开南诏。这是天意。”乐浮白道:“殿下若真是为了她好,就请不要冒险行事。这是老臣作为她的师父,给殿下的忠告!”

乐浮白告辞后,丫鬟从外边走进来,愁着问道:“殿下,事情还办吗?”

却只见自己主子蹙着眉站在窗前。外面的星光透过轩窗落了他一身,纯白的单衣给凉风吹得鼓起。

她的主子呵,本是喜欢天地为屋,星辰为衣,风雪为食,在岛上结庐而居的人……后来,他的愿望渐渐地变了。他想要南诏国的子民,人人丰衣足食,温柔礼让,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内无流寇,外无战乱。想要他最喜欢的小妹得到父亲的喜欢,得到寻常公主的待遇……说到底,**还是无限的。

乐浮白说的话,他又何尝不知?然而跳出一己私情来冷静地审视这整件事情,或许,他是有些莽撞了。

“你拿着我的信物去找安宝林要一纸亲笔信,她一定有很多话想对小妹说。”他想了许久,说道。“至于见面……”他摇了摇头。“哎,算了罢。”

“奴婢知道了,殿下尽管放心。”

雪是明亮的,雨是黯淡的。雨水在飞扬的雪花中纷纷下坠,淳熙觉得身子下忽然一空。原来是一阵大风将树枝刮断了,她就从上面掉了下来。

“淳熙!”

原想体验一下从高处摔落到厚厚的雪地里的感觉,结果没成。她跌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哥哥今日正是来找她的。

流光飞逝,眼下时节已是隆冬。来年开春,便是她要启程去往敌国的日子。

奇怪,哥哥今日竟也得空来找自己!

淳熙困惑地冲他眨眨眼经过,小猫儿一般。

他轻轻把她放下,拍拍她身上的雨雪,然后很快解下了自己的裘袄,搭在她的小脑袋上,做成一顶挡雨雪的大帽子。袄子还是温热的,带着体温。她抬起水葡萄般的眼睛偷喵他,就被他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

“这样的冷天,竟然坐在树上玩,该打!”

“哥……”淳熙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大冬天坐树上吃雪,大晚上看《聊斋》,大年节呼呼睡觉,你这些奇怪的爱好何时能改改?”

“有什么不行嘛!?我不改,不想改!就不改,就不改!”她笑了,露出两个甜甜的米窝。“哥,你来找我做什么呀?”

景深这才想到正事儿,叹了口气。一股白雾从他口中呵出。

他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又要走了。”

“什么?!”淳熙这下惊了,“你……去做什么?”

“滇南流寇出没,父皇头疼得很,已为这事折腾大半月了。我去为他分忧,只是……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所以和你道个别。”

“今天就走吗?”

“……嗯。”

周遭静默了。两人只听见落雪、落雨的声音,沙沙,沙沙。

“你会冷的。”淳熙双手把那件裘袄伸开,一下遮住了两人的脑袋。她的手撑开裘袄的两边,好像把两人都放在了一件暖和的小屋子里。

记忆转瞬又回到六年前的时光。杨柳堆烟,春草萋萋,他带她偷偷抓蝴蝶,玩累了就坐在草垛里歇息。那时候那个地方还显得很僻静,草垛旁边一口井里漂浮着梦一般的桃花瓣。梦雨屋瓦,灵风息息。好像他们不是置身于宫廷的皇子和公主,而是郊外的某个小村庄里的一对普通兄妹。

人还小的时候,玩笑嬉闹,又仗着自己是主子,知道要如何躲避不喜欢的东西,如何玩耍和快乐。长大了以后,就有更多的目光看过来了。或许还是小时候看他们的那些人的目光,只是这目光里多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

其实,他后来没有再给她抓过蝴蝶,并非是因他将离开,而是因为,那位慈爱的、偷偷允准他们兄妹两一起玩闹的姑姑,给他的母亲发现以后,被乱棍打死,送出宫去。

那时他冲过去,要和她一起挨打,却被他母亲指派的另外几个人拉了出去。他还太小,挣脱不过。后来他终于明白,长于皇族之中的人,只为了一点童年时的快乐,代价竟是他人的性命。此后,他留的心眼儿就多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她轻轻问道。

“未知。”他忽然觉得身上很热,一把将裘袄拉下来,又给她披上,右手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檀木盒子,交给她。

“这是什么?”

他低低地笑了。“送你个小物件,留点念想。”

“我可以现在看吗?”

“随你。”

她将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朵莲花吊坠,格外精致。

“为什么……”她将那吊坠拿出来,仔细端详,“为什么是墨色的莲花?我还没有见过这种呢。”

“因为……”他一双大手将她的小手包裹住了,扣紧那朵墨莲。“白莲更易为污泥所染,而墨莲,即便遇上污泥,也是看不出的。”

淳熙歪了歪脑袋,猜道:“哥哥想让我做一朵墨莲?”

“哥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因为我不能随时陪在你身边。”想到之前六年,他和她所受的苦,他已不再替自己哀叹,而是替她心疼。

“我走了。”

“哥!”她猛地一颤,伸出手,却只握住一捧空寂的雪花。

景深走远了,很快就消失在了朦胧雨雪中。淳熙的脚下却像是被粘粘了似的,一点也动不了。墨莲随着风儿摇曳,她好像感觉有人在唤她……只是分不清那是哥哥的,是母亲的,还是师父的声音。那呼唤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走过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却蓦地化为一缕无声的叹息,落在了她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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