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迹(一)

谢夭被他抱着,仰着头,目光里满是归云山庄澄澈天空里的星星,耳朵边是李长安压抑着的呼吸声,他也不知道他哭了没有,只知道李长安的手越来越紧,像是死命地在拽着什么东西,不想让什么东西走。

许久,感觉耳边的呼吸声清浅了一点,谢夭才道:“……长安?”

李长安并不答话,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推开他,拿起剑转身就走。

谢夭望着他背影,失笑道:“这小子,占完便宜就跑。”

明明他是在笑着的,可李长安那句“我没有师父了”,一直在他脑子里面打转。他并没有去追,从李长安松开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长安现在不太想见人,不太想说话。

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把自己那颗心扒出来,看看那一瞬间的悸动和不舍得,究竟是什么。

他沉思着回了房间,就见褚裕已经在房里了,手里玩着他那柄短刀,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谢夭一见他手上玩带刃的玩意儿就头大,道:“褚裕,你歇一会儿吧。”说完,在椅子上坐下,反复回想着刚才。

李长安松开他的时候,他手指似乎是弹了一下。

为什么呢?

他那个瞬间,其实是想拽住他的么?

褚裕感觉谢夭脸色不对,不是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情绪,像是发愁,又像是在疑惑。他道:“谷主,你怎么啦?你怎么还愁上了?我还没愁呢。”

“你有什么好愁的?”谢夭看他一眼,淡淡笑道。

褚裕道:“我发愁怎么才能人杀了啊。”

“赶紧把你手上那玩意儿给我扔了。”谢夭嫌弃道。

褚裕嘿嘿一笑,把玩地更起劲了。

谢夭想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褚裕,你说,我们一直在归云山庄住下去,是不是也不错?”

此话出口,谢夭猛地一怔,他这时才发觉他真正所想。

他本以为了却桃花谷旧案,就是他此生中最后一件事了,干完这件事,他就可以安心地两腿一蹬去下黄泉。但此时此刻,忽然就生出了一点遗憾,一点不合时宜的愿望来,几乎是制也制不住的往外冒。

他终于明白,他所念所求,不过一个长长久久。

褚裕却惊道:“谷主,你疯了!”

谢夭摆摆手,仰躺到床上,哈哈笑道:“疯点好。下辈子当个疯子,想干什么干什么。”

本来褚裕以为无论谢夭干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会再惊讶了。毕竟没人能看透他们谷主,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上一秒还可以笑嘻嘻地跟人说笑,下一秒就可能冷着脸杀人。

这些年来,他有过许多身份,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不论遇到的是谁,他都能跟人攀谈两句。

看到谢夭躺在床上,哈哈笑着说话,褚裕更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

半晌,谢夭忽然坐起来,道:“也不是不行,是么?”

如今全天下都认为桃花仙死了,他的身份是安全的。只有宋明赫那里稍微有一点麻烦,但……万一呢?

他忽然想起来,除了身份,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他还能活多久。

长长久久,若是只剩三五载,就算这三五载里全在归云山庄里待着,也不算长长久久。

褚裕更加震惊地看着他,道:“谷主,你到底怎么啦?”

谢夭摆摆手,当晚拿了纸笔,给江问鹤去了一封信。

第二日谢夭早早来了校场,意外的是,他没在校场看见李长安。鬼使神差地,他去了剑归墟。

剑归墟没了昨日的人声,只有幽深的蓝色湖水,像一面镜子。剑归墟能听见两三声鸟鸣声,还有细微的什么东西沸腾的声音。那是剑心冢里永远沸腾着的岩浆。

地上还有残留的来不及清扫的白色纸钱,暗示着这里昨天发生过什么,但是谢白衣的衣冠早就沉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剑归墟旁站着一人,黑发束着,两臂交叉怀里抱着剑,斜斜地靠着一棵树,眸光垂下,黑且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投落一片阴影。他就那么沉沉地盯着归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夭站定脚步,并没有走过去,而是沉沉地看着李长安。他想,如果是他一个人去祭奠什么人,必定是不希望被别人打扰的。

说也奇怪,他已认识李长安认识了许多年,甚至重逢之后的岁月也不算短,但他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似的,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他了,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

李长安长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就是脸还是一样冷。在李长安小的时候,谢夭还能看出来李长安为什么不高兴,轻轻松松地就能把人哄好。如今人长大了,他却很难再看出李长安在想什么了。

他不喊谢白衣师父,不留谢白衣的任何东西,但在桃花仙将死之际,又抓着桃花仙的领子问谢白衣。

“你还打算看多久?”就在谢夭转身要走的时候,李长安忽然开口说话了,却是连头也没偏,依旧看着那深蓝的湖水,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谢夭一笑,走过去。

李长安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夭反问道:“你既知道我来了,又为什么不叫我?”

两个人对视一眼,莫名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这,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谢夭道,“不过想想的话,你也应该在这。一个人越是逃避什么东西,就越是会偷偷一个人回来看的。”

“幸好你不是瞎猫,”李长安笑道,“不然我可不愿意做死耗子。”

谢夭看到他笑,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其实李长安笑起来很好看,是那种忍到最后忍不住的低笑,因为他总是冷着脸,显得这点笑意更珍贵了。

谢夭拉着他离开剑归墟,笑道:“李长安,你都在这看了多久了。再看也不过是件衣服而已,再说都沉了。”

李长安任由他拉着,道:“都说了我跟谢白衣不熟。”

谢夭道:“好好好,你跟他不熟。”

李长安道:“你要拉着我干嘛去?”

谢夭回头疑惑地看他,道:“练剑啊。我归云十六剑谱没练完呢。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他拉着李长安到了校场,拿起归云山庄弟子才会用的软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拿起剑指着李长安,冲他一挑眉道:“要不跟我打一把?”

李长安瞥他一眼,道:“别了吧。我害怕打到一半你往地上一躺。”

谢夭笑了,也提了把软剑扔给他,笑道:“放心,不骗你钱。”

李长安接过软剑,看了一会儿。

与其说是对打,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训练。师父教徒弟都是这样的,先是让徒弟一个人练剑谱,等剑谱练得差不多了,师父和徒弟再进行对打。

谢白衣也曾这样教过他,他打不过谢白衣,就不服输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再来。

谢白衣总是会一敲他后脑壳,道:“再什么来?”然后把他握得格外紧的剑取下来,搓搓他手心,道,“手都青了。”

李长安有意在照顾谢夭的身体,并不进攻,只是在格挡,软剑交锋又弹开,把两人的距离也拉得极近。

望着李长安的时候,谢夭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缘分和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似乎兜兜转转,总能遇见同一个人,做同样的事。两人攻防换了个个儿,心境也大不相同,但还是那两个人。

谢夭此时忽然变招,架剑横在李长安颈间,李长安竖剑格挡,直视着他眼睛。就在这时,谢夭冲他挑眉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几乎看见一个张扬的灵魂从他那个病怏怏的躯壳里冲出来。

他一愣神,竟然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谢夭就要笑起来,道:“李长安,你好像不行。”李长安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道:“是么?”

下一瞬,他右手手腕翻转,剑也顺势下压,只不过一秒钟,瞬间卸了谢夭的剑。

在剑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李长安又立刻伸手接住,抬起眼睛,把软剑重新递给他。

谢夭望着李长安手里的剑一愣,抬起头笑道:“李长安,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李长安眉头轻微皱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夭望着归云山庄上空澄澈的天空,道:“我毕竟不是归云山庄门人……”

李长安截住了他的话:“继续江湖游历,还有许多没去过。”

谢夭点点头,道:“挺好的。”

李长安望向他,剑仍然没有松,等着谢夭接,道:“你去吗?”

谢夭心尖忽然一跳,仍不接剑,转头看他,笑问:“为什么?”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李长安长叹了一口气,道,“脑子不好,身体也不好,你这样的人,一个人怎么闯荡江湖?”

谢夭一笑:“那就是保镖喽?我倒是可以缩衣节食地给李少侠银钱。”

李长安忽然沉沉看向他,许久才道:“朋友。我当你是我朋友。”

天知道让李长安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心里话有多难,李长安这一生嘴上亲口承认的朋友,也估计只有谢夭一个。谢夭整个人怔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起来,道:“剑不接就扔了。”

说着,就要松手。

谢夭连忙把剑接过,笑道:“好!从此以后,你做李大侠,我做谢公子,强强联手,不失为一段江湖美谈。”

李长安道:“哪里强强?”又叹口气,幽幽道,“明明是我一个穷游侠,带着一个富贵闲人。都如此了,还要教闲人练剑。”

谢夭嘻嘻笑道:“你都当我是朋友了,不可以找我要银钱。”

从桃花谷到归云山庄江问鹤一共走了十多日。因为归云山庄不允许外人进来,江问鹤就跟谢夭约在了山下茶馆。

山下茶馆名为水楼,总共两层,一楼散桌大厅,二楼大桌雅间。因为靠近归云山庄,水楼里有许多青竹和剑的饰物,江湖上有传言道,就算进不了归云山庄,来水楼也能略知一二。

因此,水楼生意一向很好。大厅里早就坐满了人,或闲谈、或喝酒,只是目光忍不住往大厅一个角落里瞟。

那里坐着一位红衣公子,样貌极其俊美,已经一人自斟自酌地坐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在等什么人。

江问鹤刚一进水楼,就发现谢夭穿了一身红衣,已经坐在茶馆角落里等他了。

江问鹤心道,这人什么时候这么着急见他了,之前都是躲还来不及。

谢夭冲他笑道:“问鹤先生,这边。”

一声“问鹤先生”叫得江问鹤头皮发麻,他走过去,讥讽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大谷主懂得求医问药了。”

谢夭笑道:“我一直惜命的。”

江问鹤道:“这归云山庄是不是有什么仙丹?让谢谷主都回心转意了。”

仙丹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你别取笑我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谢夭摆摆手,自觉地把手腕摆上来,又叹了口气道:“江大神医,你应该明白,牵绊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搞定的事。”

在谢夭看来,重新修上剑仙境界,平定是个桃花谷内乱,都比这件事情简单。都说人心难测,人心难测,人的心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受控制的东西。

即便是他也不行。

江问鹤哼一声,闭上眼感受谢夭脉搏,问道:“因为谁?”

谢夭忽然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又祭出他的装聋**,疑惑地“啊”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江问鹤眼睛一睁,站起来就要走,道:“我不医了。”

谢夭失笑道:“得得,你回来吧。”

“不用你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江问鹤道。

谢夭苦笑道:“既然猜得到,何必要问我?”

江问鹤不再说话了,重新搭上他脉搏,这次眉头微皱起来,表情很认真。

收回手,睁开眼睛,正要发作,问他是不是又妄动内力了。

就见谢夭立刻把手收回去,两手举起来无辜道:“不用你问了,我先招了吧。动了,跟人打了一架,之后有点头疼,不过没有犯病。药也第一时间喝了。”

江问鹤重重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个样子,迟早有一天死外面。”

谢夭不知为何,兴许是天生神经大条,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死不了外面,他的衣冠已经沉进归墟了,就算他死了,他也能找回去。

想到这,谢夭反而坦荡微笑道:“直说吧,我还能活几年。”

江问鹤不说话,只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伸出了五根手指。

谢夭故作讶异道:“五十年?这么久。”

江问鹤瞪他一眼,心里也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谢夭还能笑得出来,于是恶狠狠道:“五年!”

“五年啊。”谢夭面容依旧沉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他支着头看着对面的窗户,看了一会儿,又忽然道:“最少还是最多?”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似乎显得他有点不死心了。于是他又低下头笑了笑,正想摆摆手让江问鹤别说了。

江问鹤极轻地叹一口气,道:“你说呢?”

江问鹤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难过。这么多年来,谢夭一直表现得很不在乎,仿佛他的命并不是自己的,但人生在世,又有谁能真正的不在乎?

尤其是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不想放手的理由之后。

谢夭道:“还有其他方法吗?”

江问鹤幽幽地看着他,半晌道:“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不是不相信,”谢夭哈哈一笑道,“这不是因为有些方法我之前不愿意让你用嘛。”

江问鹤心道你自己也知道,针灸喊疼,药浴喊麻烦,用毒吧又担心自己被毒死,只愿意喝苦不叽叽的黑色汤药,因为汤药见效最快,弄起来又最简单。

然而汤药的苦和事后的疼却丝毫不提。

谢夭是他这辈子医过最难医的病人,江问鹤正打算发一肚子牢骚,却见谢夭忽然回头,目光格外柔和地看着他。

谢夭道:“我现在愿意了。”

江问鹤整个人一怔。

谢夭笑了笑,又道:“针灸可以,用毒也可以,怎么都可以。只要能吊着我一口气就可以。”

他话音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瘫痪在床不可以,我还不想别人伺候我。”

他需要的,只是能在李长安面前表现得安然无恙而已。

江问鹤沉沉地看着他,沉默许久才道:“谢白衣,你真是……变了许多。”

谢夭一怔,站起来就要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别在这地方说。”

这里可是归云山庄山下的水楼,不是什么乡野小道上的小茶馆,到处都是江湖人,其中不乏归云山庄弟子,谢白衣之名在此地如雷贯耳。

若是让这些听见谢白衣大名,不一定要掀起什么风浪。

幸好,周围人都在喝酒取乐,并没有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我以前只以为你的志向就是游山玩水,逍遥人间。活一天算一天,活着不算赚,死了不算赔,所以只愿意喝药。因为喝药最方便,最能让你像个普通人。”江问鹤继续道,“现在看来,人一旦有了什么牵挂,果真会变得不一样。”

谢夭冲他举起酒杯,一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江问鹤心中奇怪,人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哼了一声,道:“对,谢大谷主,我就是在夸你。”

谢夭哈哈一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承认了吧。”

江问鹤听着他的笑,心里难过又起,杯子在手里转了转,慢慢道:“五年已是极限了。”

谢夭点点头,不再说话。其实这个时间,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但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了一点之后就想要更多。

江问鹤看着他道:“若是接下来还是频繁动武,三年、两年、几个月、甚至几个时辰都有可能。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这么吓人。”谢夭笑道。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正要骂人,就见谢夭喝了一口酒,声音很轻地问道:“江问鹤,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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