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七夕将近。

涂山灼今年也开始履行神职部分职责——梳理与庇护良缘。

她在天界虽交游不广,毕竟神格所在,终归有些仙家会循例前来祈求祝福。

今年来了几对品性纯良、情意坚贞的仙侣,希望缘佑仙子能赐福于他们的姻缘。

按理说缘佑仙子神职清贵,不必亲自为寻常仙侣操持,但她偏偏乐意应承。她说,见证纯粹的情意比参与天庭的权谋博弈更有意义,这些祝福承载着更真挚的情感与因果。

唯有她自己知道,这虚伪的天庭被倾覆、万物凋零的惨状,如今这些看似微小的善缘,都将成为未来对抗杀劫、重塑秩序时最坚韧的纽带。

那日涂山灼正等着一位前来祈求祝福的新娘,她专注地调整着用于祈福的璎珞络子,没注意到谢吾攸不请自来,以及殿内侍从和新娘子纷纷行礼的动作。

众人正要礼节性寒暄,谢吾攸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让众人打扰到专注工作的涂山灼。

谢吾攸站在一旁,静静注视着涂山灼精致的侧脸。

涂山灼姿容绝世,乃是天生:面部线条柔美,肤色莹白透粉,专注时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

她神色专注,琉璃色的眸子凝神于手中的璎珞,左手轻挽着宽大的袖口,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腕间不经意沾染了些许调制香料时的痕迹,反倒衬得肌肤愈发剔透。

许是做得入了神,唇瓣无意识地微微开启,唇色嫣红。

得益于谢吾攸数十年如一日的灵物滋养,总算让这本源受损的狐仙恢复了几分气血。

但这还不够,谢吾攸希望能找到修复涂山灼灵尾的方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探寻,却始终未得其法。

片刻后涂山灼才拾起完成的璎珞,方才太过投入,丝毫没察觉自己被注视了许久,抬头便被吓了一跳:“谢吾攸?”连手中的玉梭也失手滑落。

随即意识到称呼过于随意,立刻改口,强作镇定道:“你何时来的?”

“刚来,看看你这儿可缺什么日常用度。”谢吾攸走上前,俯身拾起玉梭,递还给涂山灼。

他知道涂山灼如今灵力运转不便,俯身拾物颇为吃力。

二人的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触,一瞬即分。

谢吾攸身负三昧真火,连指尖都常带暖意;涂山灼是九尾天狐后裔,体质偏寒,被那突如其来的温热烫得指尖微缩,才接稳玉梭,故作平静地看向谢吾攸。

“我殿中的侍从近日轮值休憩,一时还未调配新的来。想着你这里近,便过来叨扰一番。”

这话谁信?

神仙几日不食亦无大碍,涂山灼情况特殊,确实需灵物温养。但谢吾攸这等修为深厚的神将,根本无需频繁进食。

涂山灼语气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吩咐道:“原来如此。映月,带元帅去偏厅用些茶点吧。”

随后便转身继续与新娘细致地探讨祈福事宜,时而拿起玉梭在璎珞上做些微调。谢吾攸发现涂山灼处理神职时专注而认真的神态别有一番风韵,便不再打扰,随侍从去了偏厅。

途中,谢吾攸回想起涂山灼方才被他指尖温度惊到后那细微的躲闪,以及那双琉璃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竟觉得有些可爱,不由得弯了嘴角。

明明心绪已乱,却还要强装镇定冷淡的模样,更是有趣。谢吾攸忍不住低笑出声,肩头微颤。

映月:?

夜幕低垂,新娘满怀感激地拜别缘佑仙子,捧着赐福的璎珞心满意足地离去。

侍从推着云榻送涂山灼回内殿,却发现十煞元帅竟显化了三头六臂的法身,各手端着琳琅满目的食盒与佳肴,正往桌上摆放。

涂山灼早已习惯了谢吾攸的法相,自行催动云气移至桌旁,柔声道:“本以为元帅是来取些物什,未曾想竟劳您亲自张罗,做主家的反倒失职了。”说着拱手致意。

“无妨,我只是备好了食材,烹制多是倚仗流云手艺。”谢吾攸收敛法身,恢复常态。

涂山灼:“她叫映月。”

谢吾攸:“不好意思。”

流云正好端着最后一道点心出来:“无妨,元帅客气了,是您的神火掌控精妙,今日菜肴的火候才恰到好处,诸位快趁热享用吧。”

四人围坐圆桌,将八样精致菜式享用殆尽。餐后照例需散步消食。

侍从正要上前,谢吾攸却抢先一步,轻声询问道:“今日,可否由我陪你走走?”

两名侍从闻言皆露讶色,静待缘佑仙子示下。

殿内一时安静。

涂山灼沉默了片刻,就在谢吾攸以为她会拒绝时,她才开口,语气平和听不出波澜:“也好。”

这还是谢吾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随行在涂山灼身侧,仅隔一步之遥。

玉盘高悬,星河璀璨,洒下清辉漫漫。涂山灼素来话少,谢吾攸一时也不知该寻何话题,二人一路静默。

行至仙植园旁,谢吾攸试探着开口:“这园中仙草虽好,但品类略显单一,夏日烈阳恐有些品种不耐受?”

“那十煞元帅有何高见?”

“我看人间庭院,常搭配种植高低错落的草木,以相生相克之理营造荫庇。只是……”谢吾攸忽觉失言,暗恼自己提错了话题。

“只是其中不乏莲花菖蒲之类,形质近水,与我本源相类,是么?”涂山灼竟接过了谢吾攸未尽之语。

“抱歉,是我失言了。”谢吾攸垂下头,语气带了丝懊恼。

涂山灼微微侧首,看向身后那人低垂的面庞,如墨黑发半掩其容,只见紧抿的唇线。

“无妨。”

园中灵光流转,静谧中唯有微风拂过枝叶的细微声响,反更显幽深。

涂山灼凝视片晌,方道:“也罢,园中多为木属,若能引些水润之气调和,未尝不可。”

“那我明日便去瑶池仙苑寻些合适的水生灵植来!”谢吾攸闻言立刻应承,生怕她反悔,“待其生长繁茂,若仙子不弃,我亦可采其莲藕,制些桂花蜜藕与你尝鲜?”他语气不自觉地轻快起来。

叽叽喳喳的,略显吵闹,涂山灼心想,却又捕捉到关键处,问道:“蜜藕?”

“啊,我前次听闻涂山狐族似乎颇喜甘甜之物。想必你也爱。”谢吾攸有些支吾地答道。

涂山灼心下莞尔,自己稍作引导,这小混沌灵气便和盘托出了。

单纯的关切让她恍惚。

她本为破局而来,朝夕相处间,发现这个背负杀劫的少年神将,远比史册记载的更加鲜活。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温情亦是棋局的一部分,切不可沉溺。

“我早已不再鲁莽行事,如今降妖必先查明原委,我真的在改了!”谢吾攸见涂山灼不语,又看不到她神情,心中一急,索性绕到她面前蹲下,仰头望着她,目光灼灼,“你信我,我从不妄言。”

“并未说不信你。”涂山灼浅浅一笑,“继续走吧。听闻你的云楼宫别具一格,可否容我一观?”

这看似随意的请求,实则也是布局关键。她需要亲眼确认他的处境,评估杀劫的进展,才能调整后续的落子。

“自然可以,只是恐怕有些杂乱,莫要见怪。”

谢吾攸的旧日侍从随他数个甲子,前些时日方功德圆满,归隐休养去了。

谢吾攸厚赠财帛以报其劳,早已不忍让其操持重务,故而府邸稍显凌乱,唯有演武场整洁异常。

宫门前是一片开阔的沙砾地,布满纵横交错的痕迹,想必这便是十煞元帅平日练功之所。他在府中时便在此演练,声响常扰得隔壁涂山灼不得清静。

那晚,一个缓步推着云榻,一个静坐其上,漫步了近一个时辰,直至月移中天,星汉西流。谢吾攸才细心地将熟睡的涂山灼送回绮霞宫,嘱咐流云映月夜露寒凉,要她小心着凉。

谢吾攸在人间时,常见凡夫俗子于冷雨凄风中旧伤复发。天界即将入冬,不知涂山灼受损的本源是否会因严寒而隐痛,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他暗自盘算着,前些年特为涂山灼向老君求取的温养丹药,想必近日也该炼成了,需得找个时机去取来。

若这丹药能缓解她的不适,她是否会愿意再原谅他多一分?

一日谢吾攸从北境归来,连铠甲都未换下,便带着尚存余温的赤阳暖玉丹匆匆赶往绮霞宫。天界已入深冬,仙风寒冽,他远远望见宫门前仙池结了薄冰,心头不由一紧。

开门的流云面带忧色:“仙子旧伤发作,已卧榻两日了。”

谢吾攸心下一沉,顾不得礼数便往内殿走去。殿内燃着安神香,却驱不散那股若有似无的寒意。涂山灼躺在云榻上,锦被厚重,脸色却比平日更显苍白,唇上几乎不见血色。

“涂山灼?”他蹲在榻边,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她缓缓睁眼,琉璃色的眸子因虚弱而迷蒙。看清是他,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恢复清冷,只是这清冷中添了几分脆弱。

谢吾攸取出白玉瓶,暖融药香立刻驱散寒意:“向老君求的丹药,或许能缓解你的不适。”

他的指尖带着三昧真火的暖意,与丹药的温热一同拂来。涂山灼看着他,没有立刻张口。她深知此丹珍贵,他消失这几日,莫非就是为此?

见她迟疑,谢吾攸眼神微黯,却仍固执地举着丹药:“就算你仍恨我,也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这话说得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涂山灼终是微微启唇,就着他的手将丹药含入口中。

暖流迅速涌向四肢百骸,驱散着骨髓深处的寒意。她忍不住轻轻喟叹,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

“如何?”

“……尚可。”她偏过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耳根却悄悄泛起淡粉。

谢吾攸将玉瓶塞进她冰凉的手中:“剩下的,每日一粒。”他顿了顿,“我明日再来看你。”

待他离去,涂山灼摩挲着尚存体温的玉瓶,心中五味杂陈。这份被他珍视的感觉,像石子投入静湖,漾开圈圈涟漪。

她必须承认,这个看似暴戾的战神,远比她想象的更要细心温柔。

此后数日,谢吾攸果真日日来访。有时带些新寻的灵植,有时只是静静陪她坐在院中。他不再提原谅与否,只细致地照料着她的起居。

这日傍晚,他带来一盒精致的蜜饯。

“尝尝看,是不是涂山的味道?”

涂山灼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清甜滋味在舌尖化开,正是故乡风味。

她垂眸掩去眼底波动。

“我问了流云。”他答得坦然,“她说你近来食欲不振。”

这般直白的关切让她无所适从。棋局仍在,可对手却毫不设防地将真心捧到她面前。她本该冷静利用这份愧疚,此刻却第一次产生了迟疑。

“谢吾攸。”她突然唤他。

“嗯?”

“若有一日,你发现一切并非如你所见……”

“那便不是你的错。”他打断她,目光灼灼如星,“我既欠你,便会还到底。”

涂山灼怔住。这一刻,她清楚地听见心中某处壁垒碎裂的声音。

谢吾攸确实有所隐瞒。

近来的除魔任务愈发凶险,所遇妖魔也愈发癫狂。他身上的煞气几乎凝成实质,连红绫都染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暗红。只是每次踏入绮霞宫前,他都会在云楼宫静坐许久,将一身血腥煞气收敛干净。

这日他刚降服一只北海恶蛟,右臂被毒涎所蚀,深可见骨。他草草包扎后,照例先去探望涂山灼。

涂山灼正倚在窗边看书,见他来了,抬眸淡淡一瞥,却忽然凝住目光。

“你受伤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谢吾攸下意识将右臂往身后藏了藏:“小伤。”

涂山灼放下书卷,云气轻移到他面前。她伸手虚虚指向他右臂:“北海蛟毒,三个时辰内若不化解,仙骨将被蚀穿。”

谢吾攸怔住。他没想到她一眼就看穿了伤势来历。

“坐好。”涂山灼语气不容置疑,转头吩咐流云,“取我的青玉膏来。”

谢吾攸依言坐下,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临时包扎。伤口狰狞,皮肉翻卷,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涂山灼指尖凝起一点微光,轻轻拂过伤口周围。清涼的灵力渗入,谢吾攸闷哼一声,只觉得蚀骨的剧痛顿时减轻了大半。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涂山灼头也不抬,接过流云递来的药膏,用玉簪挑了些,仔细涂抹在伤口上,“北海蛟毒至阴,需以至阳仙草辅佐。你明日去老君处求一株赤焰草,捣碎外敷,三日可愈。”

她动作熟练,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谢吾攸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忽然问道:“你怎会对蛟毒如此了解?”

涂山灼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涂山古籍浩瀚,恰好看过。”她答得轻描淡写,手下却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谢吾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再追问。

待包扎妥当,涂山灼才抬眼看他,琉璃色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审视:“你近来任务,似乎格外凶险。”

谢吾攸避开她的目光:“妖魔作乱,分内之事。”

“是吗?”涂山灼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簪,“可我听说,有些‘妖魔’,不过是触怒了天庭的散仙。”

空气骤然凝滞。

谢吾攸猛地抬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神。这一刻,他终于确定,涂山灼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涂山灼打断他,云气缓缓移回窗边,“只是提醒元帅,有些功德,不积也罢。”

她重新拿起书卷,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但谢吾攸清楚地看见,她翻页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夜色渐深,谢吾攸仍坐在演武场的青石上,指节无意识地扣着膝头。涂山灼那句轻飘飘的提醒,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想起三月前诛杀的那只树妖。

那老妖临死前悲鸣:“天庭无道,栽赃灭口……”当时他只当是妖魔狡辩,红绫一绞便断了其生机。如今想来,那树妖洞府中搜出的“逆天密卷”,字迹崭新得可疑。

又想起上月伏诛的泾河龙王,那位老龙王被缚时仰天长笑:“谢吾攸!你今日杀我,来日谁为你收尸?!”他当时只觉可笑,此刻却品出别样滋味。

功高盖主……

他喃喃自语,指尖凝出一缕暗红的煞气。这煞气比半月前又浓重了三分。

“在看什么?”

清冷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

谢吾攸一惊,煞气瞬间消散。回头只见涂山灼不知何时来到院中,月白云裳外罩着墨狐大氅,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你怎么出来了?”他急忙起身,“夜寒露重。”

“无妨。”涂山灼目光落在他方才凝煞气的指尖,“你的杀劫,又重了。”

谢吾攸沉默片刻,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涂山灼移步到他身侧,仰头望着星空,“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你必堕魔道。”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谢吾攸耳边。

“不可能!我积攒的功德足以……”

“功德?”涂山灼终于转头看他,琉璃眸中满是怜悯,“你当真以为,那些都是功德?”

她伸出纤指,凌空一点。星光流转,竟凝成一幅浩瀚星图。其中七颗凶星格外明亮,正与谢吾攸的命宫遥遥相对。

“七杀聚顶,将星蒙尘。”她轻声道,“每诛一‘魔’,你的煞气便重一分。这不是功德,是催命符。”

谢吾攸怔怔地看着星图,浑身发冷。他修行千年,竟从未察觉自己命星已被凶星环绕。

“为什么……”他声音干涩,“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涂山灼垂眸不语,只是将大氅拢紧了些。夜风吹起她几缕青丝,拂过苍白的脸颊。

良久,她才轻声道:“那日你在银杏树下说,欠我一个人情。”

“是。”

“那么,”她抬眸,目光灼灼,“我要你应我一事。”

“你说。”

“从今日起,每接一道除魔令,都必须先来问我。”她一字一句道,“若我说不可去,你便不能去。”

谢吾攸瞳孔微缩:“这……”

“做不到?”涂山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那便当我没说。”

她转身欲走。

“我答应。”

谢吾攸的声音让她顿住脚步。

“我答应你。”他重复道,目光坚定,“从今往后,每接令谕,必先问过你。”

涂山灼深深看他一眼:“哪怕违抗天帝?”

“哪怕违抗天帝。”

这一刻,两个人都明白,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涂山灼轻轻颔首,云气托着她缓缓升起。在即将消失在宫墙另一端时,她忽然回头:

“三日后西海的那条黑龙,别去。”

谢吾攸一怔。

“那是龙王三太子,因拒绝献妹联姻而被诬为魔。”涂山灼的声音随风飘来。

她身影消失在绮霞宫方向,只留谢吾攸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星空出神。

三日后,天庭果然传来法旨,命他前往西海诛杀“恶龙”。

谢吾攸握着法旨,第一次没有立即动身。他在云楼宫中等了整整一日,直到夜幕降临,才起身走向绮霞宫。

宫门无声开启,涂山灼坐在院中银杏树下,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石桌上,两盏清茶正袅袅生烟。

“你来了。”她轻声道。

谢吾攸在她对面坐下,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忽然问道:

“你究竟是谁?”

涂山灼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一个不愿见你重蹈覆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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