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若看在眼里,他的一举一动皆是随意,却又没落下半点礼节。看上去依旧是一副稚嫩的少年模样,行为举止却异常成熟持重。
——少年老成,这就是古代的小将军么。
只见张明瑾十分干脆利落地跪下、拱手,声音清亮,又字字铿锵有力:“臣张明瑾来迟了,还请圣上责罚。”
尉迟宸起了身,语气里都是掩不住的关切:“知你路上发生意外耽搁了,谈何责罚,入座吧。”
他看着张明瑾,一阵寒暄后,又向张一刀的方向分去一缕目光,眉眼轻松笑道:“张老将军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你们也该好好叙叙。”
闻言,张明瑾才刚落座不久便又起身,转身看向父亲的方向。他朝着尉迟宸郑重地点了点头,抬步走向张老将军。
张清若不自觉地捂住了嘴,见他慢慢走过来,一时屏息凝神,竟紧张到说不出话。
这边张明瑾大步流星,转眼就在张一刀面前站定。他左手包右手,合拢在胸前,略微躬身——这是军礼。
张明瑾毕恭毕敬地作揖:“父亲。”
随后,转眼看向父亲身侧某个仿佛如狼似虎的人,语气有一瞬迟疑,但依旧恭恭敬敬地道:“……长姐。”
张清若的笑容直接僵在脸上,瞪着溜圆的眼珠子看着张明瑾,心情之复杂很难言语状。
身侧的小明瞠目一惊,一个劲地捅着她的手臂,极其小声地提醒道:“您要是敢对大少爷图谋不轨,老爷必定扒了您的皮!”
也不知道张清若是不是真听进去了,至少目前看起来已经较为冷静清醒。
她拿捏着长姐的风范,十分淡定地开口:“回来啦?”
这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家中幼弟外出游玩了一天而已。
张明瑾:“……嗯。”
张一刀眸中隐约有泪光涟涟,看着好不容易盼回来的儿子,既是欣慰又是心酸,面色终于好看了些:“行了,快坐下吧。”
他目光一瞥身侧,跟眼前的好大儿一对比:“张清若你一边去!阿瑾来,坐爹身边。”
张明瑾心下一凛,感觉不对,立马开口:“爹,没事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张清若就已经十分识趣地将盘子端到一边,并移开自己的碗,给他腾位置:“弟弟请。”
“……”
张明瑾心底有疑,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入座之后,他往自家父亲靠近了些,身子略倾,低声道:“早些年父亲写信说,长姐落水后脑子不大好了。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吗?”
一提起张清若,张一刀便愁眉苦脸的。不问还好,这一问,他便挤弄着眉眼,很是苦恼,道:“不知道哇!她经常在半夜爬上屋顶哭嚎自己命苦,我没办法形容啊。神医说她情况很正常,没什么毛病……”
他顿了顿:“你说……老夫也不敢质疑季神医的医术吧!”
张明瑾听毕,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好生养着便是。”
张一刀长吁短叹的,也点了点头对这话表示认同。
“……”
窃窃私语在推杯换盏中此起彼伏。
张明瑾扭头一看,一旁的张清若半撑着身子,还在十分殷勤地帮自己倒酒:“来!我帮你。”
酒盏中盛着张清若的桃花水色,她两鬓发丝自然垂落,鼻尖还有点微微发红,不看张明瑾的时候,双眼都笑得眯了起来。
……
张明瑾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眼底闪烁着碎光。张清若执壶倒酒的动作在他眼中慢了下来,渐趋静止——
昏暗,逼仄。
张府角门旁一条堆满杂物的巷子里,张明瑾单手撑地,半跪在潮湿粘腻的地上。
他浑身沾着灰尘污秽,额角一处像是被钝物所伤,正往外汩汩冒着血。发丝被混合着汗水的血水打湿,稀稀落落地贴在颧骨处。
板缝间渗出的湿冷寒气顺着手掌和膝盖游走全身,脸颊却因病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巷口处的光线打在面前那女子的背上,让他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张清若微微扬起下巴,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语气冰冷,如同沉水古潭般凛冽刺人:
“贱奴之子,怎可同伍。”
……
哗啦啦一串声响,酒水激荡,如同林籁泉韵。
“来来来!”
张清若锵锵倒了个七八分满,大拇指与食指微微弯曲,夹住酒杯就往张明瑾面前一推:
“弟弟,喝!”
其势之豪迈,如江湖儿女般洒脱飒爽,仿佛下一刻就能与之对饮八大海碗。
“……”
张明瑾拇指扶着杯身,四指不动声色地掩住杯口,淡淡道:“多谢长姐——”
——啪嗒一声脆响。
最左侧前座处,传来酒杯一震的声音,醒目又刺耳。张明瑾收回目光,一众人觅声看向声源的位置——
宋凌白扶起酒杯,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左手卡住右手腕处的白袍宽袖,右手淡然地擦拭着桌案。
张清若正要收回的手停留在半空,从她的角度看去,宋凌白大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眉眼微微垂下,鼻梁挺立,薄唇轻抿,侧脸可谓无可挑剔。
一身白衣,更衬通天般清冷出尘的气质。
他的动作轻柔缓慢,看上去貌似又有几分漫不经心,心不在焉。
灼灼目光汇聚一处,尉迟宸轻咳一声,宋凌白循声而望,当下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神。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郭谦起身打躬作揖:“今日风和日暄春光万里,建安将军领军班师,实乃我朝一大喜事。”
尉迟宸眼神扫过宋凌白,挑了挑眉,道:“哦?”
“如此良辰美景吉隆之喜,在座诸位也都乐在其中。”郭谦目光扫视一圈,笑着道,“不若行诗酒令,也好助兴一番。”
尉迟宸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右手捏住下巴稍作思索:“今日女眷也齐数在场,不如换成才艺表演。想上台的起身便是,不必拘礼。”
“正好,朕近日得了株南海珊瑚,这珊瑚色泽喜人,质地莹润,拿来打成首饰再合适不过。”
他掌心向外挥了挥:“今日的夺魁礼便是它了,诸位请便吧。”
路公公心下了然,福身退下准备夺魁礼去了。
要说行诗酒令,众女眷的目光都忍不住瞟向清冷的左相大人和皇上。
左相大人闭居府内,养了四年病,如今才算是沉滓泛起,重新出现在人前。
回想起上一次,四年前的那场诗酒令——
左相一身素服,长身玉立,文思泉涌,出口成章。其文朝华夕秀,其诗文采斐然。
只那一次,便让人再难忘怀。
四年过去,左相大病初愈,一想到以后的宴会上时常能出现他的身影,便不由地想感叹一句——真好呀。
至于皇上就更不必说了,仰慕皇上还需要理由吗?
——当然不需要!
惠风和畅,绿草如茵。
在女眷们交头接耳的试探和迟疑中,终于有女性代表鼓着勇气站了起来。
她行了一个很标准的礼,悄悄瞄了眼宋凌白,轻声开口:“民女陈令棋,略通琴棋书画,熟读诗书百册。”
“表演绘画。”
话音刚落,很快,小太监们抬桌上来,一对侍女端着纸笔小步快走。
不消一会儿,万事俱备。
陈令棋阖眼凝神片刻,提笔便开始描摹勾勒,不出一刻钟就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画笔一搁,发出轻微瓷响。
只见她摊开宣纸,轻似蝉翼白如雪的纸面上红梅零落,扎人眼球。右下角四分之一处仅寥寥几笔,勾勒出半副肩膀。
画中人背对而立,墨发披散,垂眸侧颜,露出容貌一角。花瓣洋洋洒洒飘落肩头,雪白与朱砂交相掩映,看起来妖艳瑰丽,格外吸睛。
众人目光如炬,盯进那如血般鲜红的朱砂里,仿佛要将画纸烫出个洞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宋凌白。
东辰此地,民风朴实,热情开放,包容性强。女子也可以大胆表达自己的倾慕与爱意。
不管男女,为人处世只论行迹,是非对错,善恶分明,没人会以豁然表达自己的喜爱为耻。
除此之外,再有区别的话,就只能说叶天希、水倩等人为婉约派,陈令棋、张清若等人则为豪放派罢了。
陈令棋此画绘得惟妙惟肖,一些女眷隐隐垂下脑袋,不由地会心一笑。
尉迟宸身居高位,将下方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他扫了一眼宋凌白,勾起嘴角,语气有些玩味:“左相觉得陈小姐画得如何?可算是称你心意?”
陈令棋双手不自然地交缠在一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得出来很是紧张,有些焦急迫切地等待着回答。
“……”宋凌白面色淡然,不咸不淡地开口,“若皇上觉得合乎心意,那臣也一样。”
“……”
尉迟宸无言以对,落败。
他转眼看向陈令棋,挥挥手示意:“陈小姐先回去吧,等会儿会由管大人来评判。”
“……是。”陈令棋低声应道,背影看起来有些许落寞。
此时,张清若对面的女子搭上侍女手臂,看动作是打算起身,似乎想第二个上去表演。
珠钗轻晃,唇角带笑,好巧不巧,这正是书中派杀手砍死张清若的恶毒表姐——叶天希。
自张清若穿过来的这五年时间里,她扪心自问没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她的事,甚至都不怎么搭理她。她却照旧各种没事找事,隔段时间就要膈应她,有事没事就要针对她。
张清若看着路公公手中的夺魁礼,又瞥了眼华衣女子,登时霍然起身,立正站直。
——嗬!
这一站,可谓满座哗然!
东辰著名第一草包大小姐竟然自告奋勇,要表演才艺!?
张一刀也是大惊,以为她又要整什么幺蛾子。霎时一副几欲昏厥的模样——幸好有张明瑾在一旁赶忙扶住。
“张清若这个草包还有才艺?”
“呵,出丑如果算才艺的话,那她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
除了上座的几位表情管理较为到位,一时之间,嗤笑连连,更有甚者捧腹呵笑。
刚准备起身的女子已经重新坐了回去,嘴角压着笑眯眯看着她。
“……”张清若环视一周,心中有些无语——
“我说老爹,你为了跟我撇清关系就跟着大家一起笑是吧,以为这样就没人知道你是我爹了么。”
叶天希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小窃喜:“清若表妹要表演什么呀?”
张清若觑她一眼,不作理会,学着陈令棋照本宣科,有模有样地开口:“民女张清若,精通琴棋书画,熟读诗书百册。”
此番言语可谓称得上是好不要脸,完完全全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宋凌白听及此,不小心一口茶呛进气管,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尉迟宸吓了一跳,一脸关切地低声问:“可要先回去休息?”
宋凌白极力平息着,缓了一会儿浅笑着摇了摇头:“谢皇上关心,不碍事。”
随后,宋凌白侧目望去,台下女子不知何时叉上了腰,下巴翘起,一副十分嚣张得意的样子。
他在心底斟酌了一下字句:
“……你要表演什么?”
张清若看着他,心底好似陡然生出一簇爬山虎,慢慢爬上心头,牵出了一种别样的感受。张清若说不出这种莫名的心虚是对宋凌白,还是对自己的才艺。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他们,都说你文采出众……我、我和你对诗!”
——风声暂息,满堂寂静,空中隐约有只乌鸦飞过,发出一顿一顿的嘎、嘎、嘎、嘎。
下一秒,座下哄堂大笑,有些甚至毫不拘束地嘲讽起来。
薛丹棱扶着身边的婢女,笑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待到笑够了,才挑眉问起身侧的人:“这就是张清若?”
叶天希用绣帕轻拭眼角的泪花,语尾都微微扬起:“是。”
她侧身倾向薛丹棱,轻言细语地说:“她就是此次选秀的秀女中,最能威胁你入宫位份的人。”
叶天希依旧眉眼弯弯,只不过扯着嘴角,带着些自嘲般的释怀,又道:“她再差劲再不知好歹,也是张大将军的女儿。”
“她父亲可是战功累累啊,如今高居武将之首。若真入了宫,或许真是位份最高的一位。”
她勾了勾唇:“可惜了,昨日她实在是命大,误闯了左相轿子,让她侥幸逃了。”
薛丹棱敛了敛神色,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穿她的想法,当下便讥讽乐道:“何必在蠢货身上下功夫,你不会把她这样的人当成对手吧?”
叶天希贼心不死:“可若是她真入宫成了妃子,有她那大将军爹在,岂不得嚣张到不可一世了。”她说着放缓了语气,附在薛丹棱耳边,“我也是为你抱不平罢了,你身为右相嫡女,若是能把她除了,日后后宫唯你一人独大。之后再诞下个皇子……”
这一番话下来,薛丹棱听得可还算舒心:“知晓你的心意,可惜她行事愚笨,又不知好歹。”
“你说了她做的那么多蠢事,件件都是在找死,就算让她入了后宫,也只不过是给我添个乐子罢了。”
薛丹棱一双纤纤玉手,捻起了一颗白玉龙眼:“后宫水有多深,你也应该有所耳闻,恐怕不用我们出手,她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了。”
叶天希听在心里,放下酒杯,看着台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暂时咽下了这口气:“薛姐姐说的在理。”
薛丹棱将果盘推给她,冷笑一声:“哼,还是先看看笑话吧。不论左相和不和她对诗,丢脸的都是她……”
就在薛丹棱与叶天希私语的间隙,张清若已经翩然上台了,此刻正站在台上等待着答复。见上座的男子凝视着她,依旧沉默,她便又叉着腰假意缓解一下尴尬,全然不顾淑女形象——当然如果她有这种形象的话。
上座清冷的男人自她起身后,目光就再没移开过,片刻后,终于微微勾起嘴角,语尾轻扬,道:“好。”
——又是一阵唏嘘!
万万没想到,左相竟然同意与她对诗!
下方有些女眷五指都握紧了,叶天希瞪着张清若那吊儿郎当的背影,指尖恍若深深掐进了桌案里。
其实张清若自己也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同意了,她早就想好了——如果是张清若,那他肯定会拒绝,但若是镇远大将军的嫡长女,兴许他会看在老将军的面子上,咬咬牙勉强答应。
中国有个成语叫“智勇双全”。事先考虑到这一层面叫“智”,直接上场只是单纯为了给叶天希找不快叫“勇”。
智勇双全,我心飞翔!
有些人酸溜溜的:
“有个大将军爹就是不一样呢,就连左相都得给几分面子,啧啧啧。”
不过渐渐的,女眷们尖锐的唏嘘声小了下来。
只见,宋凌白徐徐走下台,丝绸质地的料子在阳光下微微闪动,而走动带起来的风,又将衣摆轻轻掀起一小块,这样乍一看,竟颇有几分潇洒的滋味。
他的发冠上,嵌着颗浅绿的翡石,除此之外,一根简简单单的玉簪,便将三千青丝束起。
一身白衣,一段风姿。
宋凌白站定,与对面的女子隔了几尺的距离,缓声道:“你先,还是我先?”
张清若放下手臂,笑着打哈:“我来我来。”
“……”只是前脚才刚说完,这后脚脑子就如同短路般喀嚓一响,连接中断:“呃这个……那个……”
“……”
上下嘴皮一碰夸下海口固然轻松,可要是真想贯彻落实“绝知此事要躬行”,又谈何容易。
张清若右手手掌底部按了按额头,企图按出一些文化出来:“呃……”怎么办?不讲吗?
张清若在手掌的阴影下瞥了眼周围嘲讽的女眷,半晌,终于咬牙放下手,硬着头皮讲出来一句:“……对诗,对诗,对一半忘诗。”
此话一出,一阵阴风袭来。
薛丹棱:“……”
叶天希:“真是厚脸皮。”
徐臻:“我听不懂……”
……
然则,台上的另一位主角面无异色,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像是在从容不迫地想对子。
不知是不是宋凌白的这几秒停顿给了张清若一种莫名的自信,她原本的心虚在顷刻间烟消云散,此时刚挺了挺腰,看起来很是放松。
宋凌白笑了,问:“不知下联是?”
尉迟宸抱着手臂,眼神在张清若和宋凌白身上来回逡巡,嘴角挂着些许戏谑。
张清若双手交叉抱着,略微抬了抬头,带了点义正言辞的味道:“你对不上就算输。”
“可以,”宋凌白看着她,神情中如有几分愉悦,道:
“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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