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唰——”
晨光破晓,偌大的演武场内雾气缭绕。只听得几声动静,剑出鞘,身辗转,衣袂猎猎作响,剑气激起地面落叶,如蝶群般绕身飞舞。
再看,这练剑的乃是一英气少年,身着藏青色圆领袍,腰束墨色玉带,乌黑长发束成高马尾,发尾随着动作轻扫后颈,正是镇北大将军之女叶昭。
就在这时,一个垂髻丫鬟小跑着过来,嘴里喊道:“小姐!将军下朝回来了,唤你去正堂。”
“知道啦。”闻言,叶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反手将剑一收,还不忘问翠钱,“怎么样?好不好看?”
“好看好看。”翠钱素来知晓自家小姐的性子,若是说不出个答案,怕是还得继续问上个两三回,只好温声回道。见她丝毫不关心父亲之命,语气难掩焦急:“小姐,将军这回面色不善,你可得当心些。”
“晓得晓得。”叶昭随意摆摆手,心里头却想道,“左右无非是被骂几顿,又不是没经历过。”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镇北大将军驻守边关多年,上个月才回京复命安老。叶昭是晚来得女,自打出生起跟随在边关长大,摸的是真刀实剑,玩的是黄土泥巴,平日里和那些士兵打打闹闹,跟个假小子也没两样。她小时候顽皮,倒也挨了叶将军不少骂,比如某一次独自偷溜出帐子骑马,直到月明星稀不知踪影,叶将军派出不少士兵寻找,最后发现叶昭躺在草坪上睡得正香。
若是生在乱世,叶昭这性子,将来怕是得上战杀敌做个将军,只可惜如今世道太平,那点儿金戈铁马的念头自然就无从谈起了。她心里头便想着,再不济做个江湖英雄也成,就像话本里头所说的行侠仗义,倚剑仗天涯。
不多时,叶昭便绕过廊道来到正堂,刚一进门,就见着叶老将军扳着个脸,坐在太师椅上。
叶昭低头前望了一眼,发觉老父亲的手上还拿着根红木戒尺,看来是直冲着自己来的。
她心里微微打鼓,忙喊了声“父亲”,只是这“亲”字尚未落地,就听见叶老将军发话了:
“跪下。”
叶昭依言撩起衣袍直挺挺跪下,低眉顺目看起来很是乖巧。
毕竟,受过训的都明白,越是这时候,越要表现得听话,免得更叫人添几分怒火。
主座上,叶老将军眉目森严,凝视片刻后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是询问:“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所谓何事?”
叶昭摇头回答:“女儿不知。”
“好你个不知。”老将军冷笑一声,“那我问你,五日前,朱雀街,你干的什么混账事!那李章文乃是李贵妃的外甥,礼部尚书之子,你居然当街扒他衣服抽人家鞭子?没皮没脸就算了,还不知轻重。”
只可惜,这番严词厉色的责难非但没让叶昭畏惧,反叫她愣了下,随即想起来确实还真有这事儿。
那日为图方便,她女扮男装去逛街,发现有个纨绔子弟对姑娘家动手动脚,人家姑娘都嚷嚷不愿意了,结果那男的居然还不肯放手。叶昭一下就怒了,直接就动了手,三下两除二干掉身边那小侍卫,然后反手就去对付那男人。
啊,想起来了。动手前那男人还吼了句“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然后叶昭冷笑:“我管你是谁,天王老子来了我都要抽!”
回想起这一遭,叶昭毫不在意,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梗着脖子回道:“那又如何,还不是他自作自受。是他当街调戏姑娘在先,我有什么错?”
话音刚落,她就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疼。那戒尺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第一下落在肩头,第二记抽在背上:“啪!啪!啪!”
叶昭额上渐渐冒出薄汗,人却是一声不吭,等到这几下打完了,抬头问道:“父亲,您打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回去?你给我起来。”
“是。”
叶昭规规矩矩起身,人还没站稳,又听得老将军语重心长道:“今日圣上口谕,为你和尚书令之子沈清淮赐婚,婚期就定在下月廿二,后日沈家便会来下聘礼。你也是要成亲的人了,以后做事需得稳重些。”
什么?
什么赐婚?什么聘礼?什么成亲?
叶昭被这几句轻飘飘的话给弄得晕头转向,忙反驳道:“成亲?爹,我不想成亲!”
“圣上赐婚,哪有你反抗的道理?”叶老将军哼了声,又冲堂内外喊道,“成婚前,就别让小姐出王府的门,好好磨一磨性子。这段时日,女红礼乐之类的也可以学学,免得到了沈府丢人现眼!”
这会子真轮到叶昭傻眼了,禁她的足可比打她都难受,更别提这什么劳什子婚约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抗拒,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父亲拂袖而去,留下一个无情的背影。
待人走后,门外的翠钱是时候进来,扶起叶昭往后院屋里去,又拿来些金疮药,轻手轻脚地为叶昭涂药。脱下衣裳一瞧,只见肩上背上两三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看得翠钱很是心疼:“小姐,你要是说几句好话,老爷就不会打这么重了。”
“没事。”叶昭心里叹了口气。虽说老将军话说的难听,但其实打的不是什么要紧部位,顶多算是轻微的皮外伤,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只管擦些药膏,过两日就好得差不多了。这倒不要紧,但是御赐的这桩婚又算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思绪被翠钱询问打断:“小姐,您在想什么?”
“翠钱……”叶昭把衣裳穿好,往床上笔直躺下,嘟囔道,“我不想出嫁。”
翠钱抿了抿唇,劝道:“哪有姑娘不出嫁的?那沈家也是名门望族,听闻沈公子的母家还是江南有名有姓的人家,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小姐身手不凡,将军又是大功臣,嫁过去断然也没有受苦的理。”
“我同那什么沈家公子从未见过,谈什么金玉良缘。”
“小姐……”翠钱叹道,“回京以来那么多宴会邀约,你都推脱了个遍。就算圣上不赐婚,京城的贵介公子你也不见得认识两个。”
叶昭心内自忖道:“说来说去,就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即使学得一身本领也只能落个出嫁从夫的命?实在太不公。那些个名门望族,最讲究些繁文缛节,要我嫁过去当个贤妻良母,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更别提我都不认识他了。要是个肥头大耳的,看着就倒胃口。”
叶昭不语,翠钱还以为当真劝动了几分:“虽然我也未曾见过那沈公子,但据说是个清秀俊雅的人物,文采也是一等一的好,作的诗词连圣上都赞不绝口。”
这话一串串的,直叫叶昭耳边嗡嗡响,心中却不免冷笑。前几日她去茶馆听书,归途去街边买话本,正巧就听闻一旁几个小厮在谈论大名鼎鼎的沈清淮。她听了一耳朵,心底大致有了思量。
传闻,这沈清淮自幼病卧床榻,文采再好也不过是个“病秧子”。
传闻,这沈清淮好拈花惹草,最爱写些艳词赠予美貌姑娘,还真当自个儿是个风流才子呢!
这时,门外又传来侍卫的敲门声:“小姐,老爷叫我拿几本书过来给你看。”
翠钱忙应了,走出去开门,没多久又回到了床边。
叶昭翻了个身,嘟囔问道:“什么书啊?不会又是什么之乎者也的酸书吧?”
“不是……”翠钱犹豫片刻,“是《女孝经》和《女戒》。老爷叫小姐你多看看这两本书,过几日来考考你,务必对答如流。”
叶昭:“……”
她一个鲤鱼打挺而起,接过那两本书。只翻开了一眼,眉头顿时皱起,活活能掐死只蚊子。
不就是当街打了个纨绔子弟么,至于到这种地步?碍于皇命,父亲看来是铁心想要自个儿出嫁,或许是考虑到叶沈两家联姻对两家并无坏事。可真要她就这么嫁过去,无论那沈家是好是坏,便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
不成不成。
思来想去,叶昭觉乎着,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嫁过去!
那该怎么办呢?
环视四周,目光落在窗外。水蓝天空中,一群云雀轻轻掠过,不留下一点踪迹。可叹鸟有双翼自在飞翔,人生双腿困于一隅之地。
刹那间,一个细微却强烈的念头从叶昭的心底冒出来:
我为什么不能走?不如逃婚算了!谁爱嫁谁嫁!
“小姐?您又在想什么呢?实在不想看就算了,我帮您收起来吧。”翠钱疑惑道。
叶昭目光躲闪一瞬,翠钱向来规矩,逃婚之事定不赞成,还是瞒着好。于是开口时便咳嗽两声:“没什么。对了,我之前藏的碎银都放哪了?我要是……日后成亲了,我得都带过去。”
“我去找找,放了两三个地方呢。”翠钱还以为她想通了,便有了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连忙转身去寻,丝毫没有留意到背后叶昭幽深的目光。
***
夜色如墨,镇北将军府书房内。
叶老将军揉了揉太阳穴,合上军报后走出房门,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老管家秦忠轻声提醒。
叶老将军又问:“小姐今日如何?”
“回将军,小姐今日未出过房门,午膳和晚膳都是翠钱那丫头端进去的。”管家语气顿了顿,“可是要去看看?”
叶老将军眉头微拧。
叶昭从小是个什么脾性,他再清楚不过。白日倒也不是真想要责她,只是受罚时她那风轻云淡的样子实在有些猖狂,一时脾气上来下手重了点,懊悔不知不觉竟将她养成这一幅随心所欲的样子。如今既然回京,自然得万事小心。京城不同于边关,人来人往,人言可畏,更何况……
但今日竟在房内关了一日,按那丫头的性子,怕是真动了气。或许,今日的话还是说重了些,老将军如此想道。
因而,叶老将军答应了管家的提议,迈着大步朝后院走去。转过回廊,只见院中石凳上,丫鬟翠钱歪头睡得正香。
老将军右眼无端跳了跳,心生不妙:“翠钱?”
被叫到的丫鬟猛然睁眼,才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面前突然出现老将军威严的面庞,睡意褪了个七八分,忙站起来回道:“将军。”
好在叶老将军并未怪罪,只是问道:“小姐呢?你怎么在外面坐着?”
翠钱:“小姐说她今晚想要一个人好好读《女孝经》,起码研读一个时辰,让我不用随伺身旁,我就出来了……奴婢知错了,下次再也不会酣睡了。”
看书?
光是看书这事就够稀奇的了,更别提看《女孝经》了。
不远处房门紧闭,窗花上透出微弱的灯光。叶老将军大步走到门前,边推门边喊:“昭儿,为父进来了。”
屋内无人应答。
“昭儿?”
还是没有动静。
原地犹豫片刻,老将军推门而入,眼前顿时瞧见里头场景。闺房内整洁如常,床账低垂,隐约可见一个人影侧卧其中,似乎正在安睡。桌案上摊开几本书,烛火将熄未熄,看上去是夜读困倦后小憩的景象。
然而屋内过分安静,他直觉不对,视线落在床上的人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掀开被褥。
底下放着的乃是卷被褥、枕头以及话本,哪里有人?
老将军猛然转身扫视房间,目光最终落在书桌上摊开的《女孝经》,拿起来后发觉下面还压着张纸,原来是一封信。
信上字迹龙飞凤舞,说什么此去南下闯荡逍遥,叫老将军不要忧心,又说听闻江南的月白酒不错,回来时一定给将士们还有父亲带上几瓶,还叫老将军千万不要怪罪翠钱。如此种种琐言碎语,最后还加上句“万望父亲大人珍重”,洋洋洒洒将近千余字。
再将书翻过来一看,只见那《女孝经》的书封上,画上了一只潦草的小鸟,摇头摆尾真有一番姿态。
叶老将军怒喜交加,比起怪罪,一时间竟生出另个感慨的念头——西北养大的雌鹰,不会困于这区区京城之地,更不会宥于方寸之间的后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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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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