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里静悄悄的。

房皓君回过头，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举动。他看见“荣影”姿势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腮，头微微向下低垂，如最柔软羊毛的假发挡住半张脸，落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这……

很不对劲。

“荣影？荣影？”房皓君伸出手，在舍友眼前晃了晃，但荣影无动于衷。只是两人距离拉近了，房皓君不免看到更多细节。原本，荣影也帅，帅得本院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学妹们脸红尖叫的，但现在脸还是那张脸，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房皓君端详半天。

圣洁？端庄？空洞？

……好像都有点沾边，却又不无法概括。

“草（一种植物），老子我又不是基佬，为什么要盯着一个男人看啊。”偏偏这个男人还比他好看，更衬得房皓君自愧不如，只能在心底吐槽老天爷偏心，每天给他吃柠檬。房皓君一个后仰，恰好在这时，荣影睁开眼睛。

黄金色泽的眼睛无喜无悲。

“周末下午商演排练，赞助商回来看表演。荣影你早几分钟到啊，别迟到。社长对这次排演非常重视的。哦，找到了。”房皓君将半箱啤酒拎起来，放在桌子上。

“这是……给我的？”

“晚上出去吃个烧烤吧，我请客。”

“好。”

所罗门王同意地太过迅速，反而让有心卖弄的房皓君有些郁闷，他想出门，又觉得什么都不说不太爽，硬是将迈出一半的脚又重新收回来：“我知道你这个人要强，什么委屈都喜欢憋在心底。但我们算朋友吧——？”

“朋友？”所罗门王下意识思考，这时候应该如何回应才对，但他执政多年的经验里，还真没有类似的请求。

“朋友就是在困难时相互帮助的。”

“只要你开口，我义不容辞。”

甩下两句装逼的话，房皓君就离开了。反倒是所罗门王有些发愣，他早就习惯了遵循神灵的指示来行动，但不知道为什么，往日清晰的神启竟然再也感受不到了，七十二个魔神柱也齐齐断链，以至于他坐在寝室里，竟有种不知道不知道该干什么的茫然。

直到房皓君将他当做“荣影”，希望他振作。

这样的心意，所罗门王收到了。但他既不会丧气，更别提振作了，只能在等会儿的烧烤摊上，尽量演出完美效果。既然，有人向他提出了请求，无所事事的所罗门王自然不会拒绝。

圣杯为实现愿望而生。

所罗门王不是圣杯，却比圣杯更敬业。

但现在距离晚餐还有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他还能干什么呢？所罗门王想着，一个念头突兀地窜进脑海里——他要去救爷爷。

这也是……神启吗？

好像和过去的形式不太一样。

但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所罗门王也找不出“神启”之外的其他解释了。他直接进入了灵子化，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向市医院过去，偶尔用千里眼矫正下方向。很快，所罗门王就飘进了病房。

病房里，两个人正在吵架。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清楚吗？那都是黑钱的，回家多休息休息就没事了。”头发花白的老人中气十足地说，任谁听到，都会觉得这老大爷肯定身体特棒。

“听医生的，医生才专业。”

“你先和我讲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这么多年来我们还是有点积蓄的，你安心躺在床上养病好不好？”荣影的妈妈几乎在哀求了，她看到爷爷有离开床的架势，立刻摆出威胁来，“你要再这样，我就要告诉荣影了。”

爷爷讪讪地收回手，提起他的宝贝蛋儿荣影，爷爷就没有之前那么强硬了：“唉，这不是……人家好好上学呢，去打扰他做什么。诶诶，你别来真的啊，你还真来真的。行吧，自己的钱不心疼，那就再住两天吧。”

荣影妈妈松了一口气。

隐身的所罗门王又等待了一会儿，查岗的值班医生检查过了爷爷的身体状况后，带着荣影妈妈一起离开了。房间里，又只剩下爷爷和同房的病人们。

爷爷颓然地躺回病床上。

几乎是病房门刚关上，老人身上那股精气神立刻就散了，颓在床头上，透出几分垂暮的衰败感来。

所罗门王看的清清楚楚。

他不需动用魔术，只凭一双人人都有的肉眼，就能看出来，这位老人其实已经命不久矣。他太老了，年轻时又吃过太多苦头，以至于年纪大了后一身都是病痛。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固然受了伤，但真正的问题不在这儿。

他老了。

这是人类必经之途。

所罗门王目睹过无数新生儿呱呱坠地，也注视着无数老人眷恋人世却无可奈何地化作尘土。相对而言，荣影的爷爷已经算是很体面了——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比起活着，他更想为家里人多留点钱财。

这是人类必然走过的路途，没有必要阻拦。

但只是减少一点痛苦，对于所罗门而言，也只是抬抬手指的消失。他解开英灵化，赤脚踩在空气里，如同踩着羊毛地毯般走到爷爷的病床上。

魔术，催眠术。

病房里所有人都陷入了深眠之中。

就算是隔壁病床上，因为病痛而反复呻|吟的病人，也终于得到了一个安稳而甜美的睡眠。

魔术，接骨。

魔术，血肉回复。

魔术，精神慰藉。

连续三道魔术下来，立刻就将所罗门王储备的魔力消耗掉了一小半，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估摸着，等明天值班医生过来检查身体时，会吓到一群人，直接大喊“医学奇迹”之类的话。

所罗门王又在病床旁坐了一会儿。

他估算着时间，等到下午四点多后，差不多多了饭点，才起身准备离开，去赶赴和房皓君的约定。但他刚起身，就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拉扯了一下。

“荣崽……？”

荣崽是荣影的小名。

但等到所罗门王的目光旋过来，刚刚从睡眠中醒过来的荣爷爷，立刻就发觉自己认错人了。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还以为是我孙子在病床边上。”

说来也是。

谁能想到自己床头会守着一位陌生人？

所罗门王想了想回答说：“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你孙子来看。”

他语气平铺直叙的，仅仅只是在叙述事实。所罗门王拥有荣影的全部记忆，但从自我认知的角度上，他是所罗门王，他认为自己是被世界意志（或者主）召唤而来的英灵，而非荣影所认定的金手指效果。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所有人都更关注荣影。

所罗门王没有自我，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哪怕是成为“替代品”，他也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那怎么能混为一谈呢！”爷爷摇头。

他的语气很奇妙，硬要形容，可能是根本不想讲自己的乖孙宝贝蛋儿，和眼前这个穿着奇装异服的怪人拉扯到一起吧。但也许人和人之间真有一种奇妙的缘分，爷爷看见这个白发黑肤的外国男人，从心底生出了一种亲近感。他也没太过疏远：“谢谢你了，但我确实不需要。”

“嗯。”

“真不需要，还是我要儿媳不告诉孙子的。”

“嗯。”

“你别不信啊。”

所罗门王非常真诚地回答：“我一直非常相信的。”

但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再搭配上自带“轻浮”debuff的语气——

……完全没有什么说服力呢。

爷爷毫不客气地对他翻了个白眼，像是个小孩子般发脾气说：“算了，你不相信就不相信吧。我很早就有预感会有这样一天了，也猜得到你是谁。嗯，虽然和传说中不太一样，没有帽子也没有锁链，但你应该就是黑无常了吧。”

所罗门王：“……？”

所罗门王：“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虽然我确实老了，但眼睛还没瞎。我刚才看见了，你的脚离开地面这么——远，这只有鬼魂才做得到吧。除此之外，我们在这里聊天有一会儿了，周围的病人却安安静静，完全没反应，也太奇怪了。”爷爷表情很平和地说，“再加上你皮肤这么黑，应该就是黑白无常里的黑无常了。”

所罗门王：“………………”

这分析的挺有道理的。

……为什么他微妙地感到自己被黑了。

但这也无所谓。

所罗门王不介意自己被当做荣影。

自然也不介意被扣上中国神话里黑无常的名字。

“黑无常大人，你能在等段时间吗？”爷爷祈求他。

“我不是黑无常，也不是要来结束你生命。你向我祈求寿命没有任何意义。”所罗门王会回应身边人的愿望，但也有些愿望是例外，比如寿命——这种他一旦出手干涉就会出大问题的愿望。曾经也有宠妃依靠在所罗门王的怀里，向他祈求不老的容颜，但最终，所罗门王只是注视着这位爱着他的宠妃化作一波黄土。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确实时日不久了。”

“那我还有多久？”

“可能两个月，也可能半年。”

所罗门王的千里眼看到了数十种可能性，但最长的也没有超过半年。

“只有这么点了啊，我都说了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钱了，结果就是不听……”听到所罗门王的回答，爷爷也不怀疑有诈，立刻骂骂咧咧起来。刚开始，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的，过了几分钟后，就飞快地微弱起来，最后竟然带上了微弱的啜泣声。

“你为什么会哭？”所罗门王困惑地问。

“我没哭。”

“你哭了。”

“就没有人告诉过你，有些时候，装作不知道会比较好吗？况且，我这也不算哭，我只是有点难受而已。以前总觉得时间很长，未来很久，我能等到荣崽结婚，等到他生孩子，然后抱着小荣崽带他去钓鱼……时间啊，真是毫不留情面的残酷。”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席卷了所罗门王。

来的迅猛，宛如暴风。

源自荣影的悲伤.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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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