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春看着身边满脸惊愕的钟离秋,不禁又一次笑了出来。
钟离秋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姐…你、你这是…这是糊涂了?”
钟离春笑道:“姐姐没糊涂,倒是你,也太好骗了。你想想,姐姐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对各种毒药都多少有点了解,我会真的不知道那碗安胎药被人做了手脚吗?”
“可、可是…那、那姐姐为什么还要喝呢?”
钟离春缓缓地说道:“我第一次向大王提出要一块封地的时候,被大王严词拒绝了。那时我就意识到,我若要离开王宫,一味只用强,是行不通的,必须想点别的法子,让大王心软,心甘情愿地放我出宫。只是我还没想出办法来,就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当时,我简直万念俱灰,若没有孩子还好说,倘若有了孩子,我这辈子就只能被困在宫里了…我不甘心,我一点也不想要大王的孩子,但我身边有很多大王派来的宫人,若我想办法落胎,大王一定会发现的,到时候,不仅我性命难保,还会连累家人,我不能冒这个险。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新来的侍女小蝶有时晚上会偷偷溜出去,我起了疑心,便悄悄跟着,竟发现她去了佳女宫里…”想起当时的事,她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佳女虽然跋扈,但看人却很准,小蝶胆大,却实在愚蠢,这样的人会为她办事,在事成后也很容易被除掉。我跟踪了小蝶好几次,摸清了她和佳女的阴谋,她却一点都没有发觉。我知道了她们要在我的安胎药里下阴寒之物,让我小产,便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我借她们的手,堕去了大王的孩子,又偷偷买通了医师,让他告诉大王我从此不能生育,也不能再与我亲近。同时,我故意在话里话外给了我宫中的人一些暗示,果然,他们几天后就找到了小蝶的尸体。”
钟离秋终于反应过来了一点,“所以,姐姐虽然小产,却并非从此不能生育?”
“当然,”钟离春笑道,“那只是我买通了医师,让他对大王说的话。我听佳女和小蝶密谋的时候,只说了要让我小产,并没有说让我从此失去生育的能力,想来佳女也知道,若我仅是小产,大王便不会太动怒,但若是把事情做得太绝,大王必定要细查,那就一定会查到她的头上,她也没那个胆子。当时小蝶给我端来了安胎药,我闻出气味有异的时候,便更肯定了,那碗药里加了落胎的药,却并不足以让我从此不孕。后来我听说,大王派去的人一问,佳女就吓得说漏了嘴,料想她听闻我不能再生育的时候,肯定也吓坏了。”
“可是,姐姐为何要医师告诉大王,你从此不能再生育了呢?”
钟离春轻笑了一声,“秋,姐姐这几天一直在想,从前,我有一大错处,就是遇事永远自己硬扛着,有时候这样不仅办不成事,还会让别人心安理得地来利用我。要办成一件事,有时必须借助别人的势力,既然大王可以利用我,那我又为何不能利用他呢?”
“姐姐的意思是…?”
“若要让大王对我心软,答应我的条件,便要让他觉得亏欠了我。若我只是小产,大王顶多难过几天,赏我点金银珠宝安抚一下也就罢了,毕竟在大王眼里,女人只为传宗接代,失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他也不会十分心疼。但若他知道我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便会对我生出比小产多好几倍的怜悯之情,而我也找准了时机,在他查清了佳女的阴谋时见了他。我知道佳女一直是大王最心爱的王妃,真让他处决了她,他也未必舍得,可是不给我个说法他又过意不去,所以我正好顺水推舟,让他看到我刚失了孩子,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了,悲痛欲绝,却还是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为他考虑,不让他追究佳女,这样,他对我便越发的愧疚,就算从前对我有疑心,经此一事也差不多打消了。而这怜悯和愧疚,足以让大王答应我的要求,这便是我要向大王借的势力,也是我成事最关键的一点。本来大王听了医师的话,便不会再来与我同房,留我在宫中对他也是无益,这时,我再向他提出要一块封地离开王宫的要求,对他阐明利害,他便更有可能同意了。”
钟离秋满脸惊恐,半天才说:“姐,我真是替你后怕…你为了离开王宫,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去冒险,这幸好没出什么事,不然你可怎么办啊…而且你就没想过,万一你做了这么多,大王还是不同意你离开王宫,那怎么办?”
钟离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说:“秋,你不用担心,姐姐心里有数,不会真的损伤自己的身体的。而且我既然这么做了,便是有把握成功的,退一步说,就算大王还是不同意我离开王宫,至少我再也不必怀大王的孩子,也算是做成了一件想做的事了。”
钟离秋握着钟离春的手,心疼地说:“怎么没损伤呢,毕竟是小产了一次…姐,你好好歇一段时间,养好身体,有什么事我去给你做。”
“没事,小产而已,若是寻常人家的女人,过不了几天就下地干活了,我都养了这么多天了,肯定好了,再说我身体底子好,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事的。”钟离春轻抚着钟离秋的手,“我早就知道,离开王宫没那么容易,我多半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一定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好在,现在都过去了,能离开王宫,付出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钟离秋沉默了一阵,点了点头,“是啊,姐姐如今离开了王宫,便不必再委曲求全地过日子了。”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孙先生?”
钟离春顿了一下,决绝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去找他了。”
钟离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你不喜欢他了吗?”
钟离春沉默了片刻,说道:“秋,你也说过,失去的感情是找不回来的,一旦决定放下,我便不会再回头了。”
钟离秋迟疑了片刻,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怕他嫌弃你不是姑娘身子…你别担心,孙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钟离春笑了一声:“怎么会,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为什么不去见他呢?你们从前那么相爱,都已经谈婚论嫁了…你这么着急从宫里出来,不就是为了与他再续前缘吗?”
“我们确实相爱过,生死与共,患难相处,但那又如何?从前的事,毕竟只是从前了。经过了这些年的种种,我们已经注定回不去了。”钟离春淡淡地笑了笑,“秋,或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并不是所有有缘的人都能和你过一辈子的,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而已,这很正常,也没什么好惋惜的,最终,人得往前看,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最重要。这个道理,我也是用了很多年才想明白,我的生活,我的梦想,原本就该是我自己的,而不该是围绕着别人来决定,我想要离开王宫,正是为此。”
“可是…姐姐,你以后难道都不嫁人了吗?”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随缘吧。”钟离春笑着拍了拍钟离秋的肩,“我还没问你呢,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钟离秋脸一红,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姐,我刚才不知情,只想以后跟你住在一起,好好照顾你,所以一直也没忍心告诉你…其实,我有中意的人了…”
“真的吗?是什么人?”
“是…我们在魏国时的邻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钟离春想了想:“你是说,咱们旁边姓郑那家的儿子,小名叫阿源的?”
“嗯…”钟离秋的脸更红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带着春秋住在家里,有事经常找他帮忙,一来二去就来往得多了起来,他对我很好,对春秋也很好…”
钟离春笑了笑:“秋,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家人我了解,都是善良、热心的人,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我们两家的关系也是不错的,阿源跟你也算是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你跟他在一起,我放心。”
“真的吗?那太好了。”钟离秋的眼神亮了起来,“姐,过几天,你跟我回去一趟,跟他家人见个面,把我们的婚事定下来,好吗?”
“好啊!咱们家的老房子我也很久都没回去过了,正好回去看看。”
两个月后。
钟离秋向钟离春的住处走去,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前,正要举手敲门。
“孙先生?!”
孙伯灵放下手,转过头,见是钟离秋,不由得愣了一下,“钟离姑娘,你没跟你姐姐在一起吗?”
钟离秋一怔,反应了过来,摇了摇头,“孙先生或许还不知道吧,我前不久已经再嫁了。”她拉过站在她身后的阿源,“这是我的良人,**。阿源,这就是孙先生,我从前对你说起过,他是我姐姐的…朋友。”
阿源走上前去,对孙伯灵施礼道:“孙先生,幸会。”
孙伯灵回了礼,又问钟离秋说:“你知道你姐姐去哪了吗?我敲了半天门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钟离秋脸色一凛,走过去敲了敲门。
“姐!是我,你在家吗?”
木门纹丝不动,屋内屋外一片寂静。
钟离秋推了推门,门居然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正对着门的桌上落了一层薄灰,看来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人住过了。屋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唯独少了钟离春的佩剑和几件随身的衣物。
钟离秋愣在原地,许久才低声自语道:“姐姐真的走了…”
孙伯灵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眼神中透出了一丝绝望。
“她跟你说她要去哪了吗?”
钟离秋摇了摇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绢帛递给孙伯灵。
“前几天,我突然收到了姐姐的信,看了信之后,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过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孙伯灵看着手中的信,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秋,姐姐要离开封地了。你多保重,照顾好春秋,跟阿源好好过日子。还有,以后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我的妹妹,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曾和齐国、和田将军、孙先生有过任何联系,切记。”
山顶上,乔装打扮的钟离春骑着马,看着山下若隐若现的临淄城,还有城中央她拼尽全力逃离的王宫。
这四方的宫墙,曾困住过多少女人的一生?
只因走进了这外人眼中的富丽堂皇,她们从此便只能为那个被称为君王的男人而活着,她们唯一的身份,也只能是王妃,王后,没有人再记得她们真实的姓名,也没有人再记得,她们曾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她逃出来了。
费尽周折,历尽艰险,舍弃了千万人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
但是,她终于又一次成为了钟离春。
“姑娘来找我,是为何事?”
一个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钟离春看着眼前一袭质朴的衣装、棱角硬朗的女人,坚定地开了口。
“我自幼习武,剑术高强,无人能敌,愿随将军入秦,加入女军,为将军效力。”
女人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我不知道姑娘是为何要随我入秦,但我此次出行,便是想要搜寻一些有勇有谋的人来扩充女军,而我招人,向来不问原因,只看能力和忠心。姑娘方才在暗巷中以一敌五,救下了被歹人围困的老妇人,我便看出姑娘的身手和胆识皆是一流,又极富正义感,如此,姑娘可同我入秦,若来日忠心于我,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多谢将军!”
钟离春骑着马,跟在女将的马车后面,头也不回地向着秦国的方向走去。
并不是舍得离开故国故土。
也并不是不知道秦国贫穷苦寒,生活将远不能和富庶的齐国相比。
只是若能再次做回自己,这一切,便都是值得。
只不过就是从头再来,她的能力,也足以让她有从头再来的底气。
乡愁,从来只是掌权者的奢侈品。对于向着生存和自由拼命挣扎的她们来说,逃离,才是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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