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显得有些诧异,他把烟燃尽,丢在脚下踩了踩,缓慢的吐了口气出来:“也行,你要是不乐意跟你妈,也不想跟着爸还有你红姨一起住,那爸就每个月给你生活费,在你学校附近给你租个房子,咋样?”
说着,梁栋又顿了下,显得有些犹豫,但他还是开口:“听说你跟秦家的小子走得挺近?昨晚上是跟他在一起,他家小子叫什么来着,秦时吧?”
见梁月背着包站在那里无动于衷,梁栋脚上的皮鞋来回碾着烟头,半晌,叹了口气,又摸了一根烟:“你们现在年纪还小,爸也不说什么旁的,说了你也听不进去——好男人谁打老婆?秦盛那人硬生生把他媳妇打得跟着人跑了,我怕那秦时以后也有样学样。”
“你要真是跟他来往,以后自个儿存着个心眼儿,农村十四五结婚办酒席的也有,但毕竟都还是孩子,对你身体也不好。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别没两年肚子里也跟着揣一个,”梁栋抽着烟,笑了笑,“你当下的年纪,还是以学习为重。”
话说到这里,梁栋显得有些尴尬:“我知道,我其实一直对家里的事儿不怎么管,但男主外,女主内不是,这些事儿也本该是你妈跟你说,她……你也知道,你谓爷家里最小的,性格强势,又比较娇,这么些年,这性子是一点儿没改变,跟当年那小姑娘似的。”
他没说出口的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是情趣,三十几岁再到四十几岁,那给人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
梁栋挠了挠头,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自个儿心里有点儿数,你早恋也好,怎么也好,我这个当爸的失职我认,但别拿你自个儿身体不爱惜。到时候我跟你妈离婚了,我也还是你爸。没事儿了,过来你红姨家里吃饭,有事儿了,也跟我说一声,再怎么说也是你爸,能帮你的,肯定不能不管你。啊?”
见梁月就那么出神似的站着,半点回应没有,梁栋满肚子的话也说不下去。
他犹豫着,在梁月头顶蹭了蹭,又在身上摸出来钱夹,把里面的钱钞拿出来塞进梁月手里,朝她笑了笑:
“行了,也不跟你说那么多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梁月目送梁栋转身下楼,半晌,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钱票子,只觉得五味杂陈。
那一沓钱不少,第四版人民币和第五版交错着混杂在一起,在还没有手机支付的年代放在手里格外有存在感。
半晌,梁月随手把钱塞进书包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楼。
屋里,几个人还在劝着赵盼。
大姨赵芬显得有些埋怨:“你也是,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么,他再怎么着也没在钱上亏待你不是。只要你一天好好坐在这家里,把这个家管好了,那李红梅算啥?现在栋子铁了心的要离婚,你说说你以后还能落着什么好?”
一直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的二舅赵雷嗤笑了一声,嘴里喷出来的满是灰白色的烟雾:“你不是作么,好好的日子放着不过,非要没事找事。他有本事,再有本事着置办下来的家业也有你一半,平心静气的过你的日子非得在这三天两头的吵,三不五时的闹。”
赵雷直接用指头把烟头一掐,瞅了眼屋里的地面,一地的碎玻璃碴子,他也没去找什么烟灰缸垃圾桶,就直接往地板上那么一扔:
“以前在家的时候,你作有咱爸捧你,出嫁的时候老头子就跟你说收敛收敛脾性,嫁出去那就不是自己家了,你就是不听,硬生生就看着给你找的人家这么着从结婚闹成结仇……现在心里舒坦了?”
“行了老二,还有大姐,”大舅赵强呵斥他,“你们非得在这时候训斥小妹?还有,刚刚栋子在的时候,老二你是一句话都不说,就知道闷着头吸烟,这会儿子倒是出来抖威风了?”
赵雷嗤笑:“拉倒吧,各家人关起门来过自家的日子,小妹这俩人的日子过都过不好,你还指望着你掺和进来,这俩人就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你管人家再多能管到人家两口子床上去?”
在赵雷身边坐着的他媳妇张秀莲拍了他一下:“你咋说话呢?”
赵雷还要说的嘴顿了顿,拉过她的手:“我是没文化,但我说的也是事实啊,话糙理不糙,理儿是不是这个理儿?”
“咋的,他出轨他还有理了?”赵盼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顺着赵芬扶着她的力在地上踢了两脚把东西踢开,就那么往地上一坐,扯着卷纸抹眼泪,“他都有脸去做,我说他两句还有错了?”
“这……”赵芬也是语塞,要她看来,这男人出轨,那确实就是男人的错,但她也没想着会闹到这个地步,“你也别哭了,先想想这事儿怎么个应对,你是咋想的,真离么还是……那月月跟星星咋办?”
“——我管他们去死!”说到这,赵盼的眼泪和委屈就止不住的往外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姐啊,我这辈子命苦的啊,这生来的孩子都是来讨债的……你说我上辈子做的是啥孽,让老天爷这么惩罚我?一个生下来就不跟我一势,认外头那个当妈,一个昨个儿巴不得我离婚,说她两句掉头就走,家都不回的在外头胡混。”
赵盼捂着脸倒在赵芬身上哭:“养不熟,养不熟啊……我这心寒呐……”
梁月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恍若灵魂出窍的木偶,隔着一层时光,由未来看到了过去。
这一幕熟悉么?熟悉。
她熟悉到了骨子里。
每次都是这样,从小到大,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每每都是为了让她低头。
每一次她有和赵盼相反的意见,都是赵盼用尽千方百计迫使她低头退步,言语的羞辱如若不够,那么便加上亲戚的指责,如果亲戚的指责数落都不足以让她回心转意,那么,便再加上外部环境的哭诉与社会性死亡。
她会把这件事说得到处都是,让她立身于千夫所指的地位,最后的最后,是她大度的原谅,是她那属于母亲的“宽容”。
这是母爱么?或许是,或许不是。
她早已分不清这夹杂在关怀与胁迫之中扎的她血肉淋漓的,究竟是棱角锐利的蜜糖,还是带着腥甜味道的碎玻璃。
从情感上说,她想念这久违了的来自于母亲的关怀,然而从理智上来说,这是她多年未曾走出过的梦魇。
二姨赵萱作势来戳她:“你这孩子,你妈都哭成这样了,你认个错,低个头咋就这么难呢?”
“你瞅瞅你昨晚上一夜没回来,你爸妈都吵成什么样了?”
那吵的,真的和她有关系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那都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是,无论因为什么开始,到了最后,不容易的都是赵盼,不懂事的,终归是她梁月。
“妈,”梁月的声音很轻,“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告诉我,说,我要争气,我要有骨气,要自尊自爱……”
“我听你的。”
梁月笑了笑:“我争气,我尽全力去学,去考,但大概真的是不聪明,每次都拼尽全力也不能让你满意。哪怕成绩全班第三,你跟我说,你怎么不去看看人家林絮一的名次呢?从小到大,每一次都是。”
“我要有骨气,骨气是什么?是你把我所有的逆骨一根根抽出来,都打碎了之后再给我装回去,要求我站直了做人。”
“是每一次跟你意见相悖时,你一次次的打回,一次次的数落,一次次的,硬逼着我低头。”
“你说要我自尊自爱……妈,我十三哦,就是今年,我已经发育了,你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我说,我要买内衣,你告诉我说,我穿给谁看?”
有些事情,有些时候回过头看,真的感觉很荒谬,很可笑。
“不是看不看的问题,而是,没有的话,我在体育课上真的会很尴尬……你怕我学坏,却丝毫不怕我的名声坏,不怕我被男生开那些黄色的玩笑,甚至有些时候,你会把我的这些事拿出来,大说特说,作为你的谈资。”
“我记得这件事,是我大姨给你做了提醒,你才从她那拿了几件娜娜姐的旧背心过来给我。”
而那是娜娜姐已经换下来的,穿上已经不合适,没有承托的背心内衣。
“或许是节俭,或许是你认为没有必要,于是你也没怎么在意,仿佛就是一件小事,我有的用就好。”
“你看,哪怕你错了,你也没有一句安慰。”
“每一次,无论出了什么问题,都是我,被你们所有人强压着低头。”
“每一次低头,我都踩着自己的自尊,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声音很轻的质问着:“可每一次,逼着我反复在自己自尊心上践踏的,是谁?说着教育着我不要攀比,但是拿着我做谈资,背后争相攀比的又是谁?”
赵芬显得有些尴尬:“月月,你这……”
“我是你女儿——所以我从小到大,你和我爸有什么矛盾,你都要我眼睁睁看着,让我记清楚你受的那些委屈。我知道当初结婚的时候,谓爷帮我爸了多少,帮我奶奶了多少。”
“我知道奶奶在的时候,有多烦你,每天早晨五六点起来做饭,然后叫你起床吃饭,坐月子的那一个月你没睡过一次好觉,不是我闹,就是奶奶来叫。”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时候,我爸当时没有陪在你身边,而是在家里看电视,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是谓爷起的。”
“你没错……那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你可以把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不如意发泄到我身上,那我呢,我怎么办呢?”
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死亡。
而上一世的她,选择了慢性死亡。
梁月的眼睛通红,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只是积累了两辈子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我顶你一句嘴,你都这么受不了,你能想象自从我懂事以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被你打摆回来的那种感觉么?”
“妈,人心都是肉长的,可你怎么能把我的心,不当肉呢?”
大抵是梁月一直以来都是乖乖女的形象太好,又或者是她的这一番质问太过出乎意料,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安静下来。
直到赵盼近乎崩溃的把手里的纸卷砸出去:“你爸不管你,反倒是对你好了?我管你管得严一点儿还是我的错了?”
梁月的心口有些疼,但她还是强撑着扯出个难看的笑来:“妈,你就当,我没有良心吧。”
“我当初生你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掐死!省了我这么多年的操心劳力不讨好……”赵盼眼泪也跟着不住往下落,呜呜咽咽的显然是真伤心的很了。
“月月,你说说你,”赵芬道,“你妈生你养你,你爸又不管你,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你怎么是个这么个性子?以前的时候多好啊,怎么现在这么不听话?”
说着说着,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我听你们邻居说,昨晚上你跟着一个姓秦的小男生在一块儿出去了,你们是不是早恋了你才这么气你妈?现在都……”
梁月抹了把脸,收拾起所有的脆弱,冷笑着看向赵芬:“你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赵芬一愣,转而就去跟靠在她怀里哭的赵盼道:“……你瞅瞅你养的女儿,现在真实一点儿教养都没有,她跟我这当姨的……”
赵雷哎呀着嘘声叹了口气:“大姐,人家的事儿,你就别掺合。月月有句话说的对,不会说话就别话。栋子是铁了心了要离婚,外边儿有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就算今儿个不是因为这事儿闹起来,早晚也会有因为旁的事闹起来的时候。孩子有什么错?生在这个家里就是她的错!”
赵雷没意思的摆摆手:“走吧秀莲,月月这也跟着回来了,瞅着也没啥事,日子再怎么是她自个儿过的。上头爸妈走了之后,咱们说好听点子是姊妹几个,说不好听点儿的,都各自有各自的家,大姐你也甭往人家家事上头伸手。”
见着赵雷拉着他媳妇抬脚要走,赵芬又是愤怒又是不服气的开口:“你们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想当初他梁栋……”
钱向东半是呵斥半是制止的道:“小芬儿,别说了。”
钱向东也叹了口气,看了一圈在尚还算是完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向赵盼:
“雷子说的对,这根子就在栋子身上,他心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你再怎么闹也没用。现在要真是离婚,他也说了,房子和钱都是你的,现在你也才三十多,离了婚,有钱有闲有工作,想再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非得是在梁栋他一个男人身上吊死?”
他顿了顿,本来戒烟多年的他也跟着忍不住摸了根烟出来,语带劝慰:“按老理说,我是外人,但我跟你大姐也结婚这么多年了,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看,你也别怪我说话不见外。现在是栋子是要自身净身出户,你要真跟他彻底撕破了这层皮子,你家里财产估计还没现在拿的多。”
赵萱也就是梁月二姨,颇带着点子古典气质,一对眉毛似蹙非蹙的:“那他以后呢?咱爸当初相中他,一路扶持,看中他是个苗子,不就是想着,能让他多照顾着点……”
钱向东也跟着皱眉,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子不耐与失望:“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栋子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真想让咱爸当年那点情分栓人家一辈子?现在这是还有点儿情分,再往后,那就该是反目成仇了。”
钱向东扯过赵芬的胳膊,也不打算在这继续待下去:“我话就说这么多,小盼儿,你自个儿多想想,一个男人的心要是不放在你身上了,那你对他来说,就什么都不是。这两年我跟生意场上和栋子打过交道……你确实栓不住他。”
赵芬被钱向东拉着走,不满的拍打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把话说明白了……”
钱向东呵斥了她一句:“你闹够了没有,回去再跟你说……这就不该是你掺和的事!有时候管管你的那张嘴,别什么话都憋不住的往外倒。”
人渐渐的散了,赵萱并着她丈夫沉默了许久,犹豫着开口:“那小盼儿,二姐跟你姐夫也先走了啊。你这,事儿都到这份儿上了,确实强求不来了。”
赵强叹了一声,最后跟着道:“那我跟你嫂子也先回去了。”
一时间,原本挤的满满当当的客厅竟是渐渐散了个干净。
一直捂着脸没吭声,任由这些人离开的赵盼这才抽噎了一下,抬头看向梁月,眼睛也是一片通红:“你满意了?现在这个家要四分五裂了,你开心了,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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