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病了吧

这顿饭之后迟攸同就没再回来,迟曙在家住了几天跟迟林水火不容,就又去了刘宇潮家。

晚上吃饭时候,迟母打电话问他回不回来,他本来想说快开学了不回去了,迟母却突然哽咽,她说迟攸同还有几天就走了,迟曙难得沉默了,他是躲着迟攸同,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希望他走。

迟母说,“小曙,你劝劝你哥,别让他走了。”

迟曙应了。

晚上迟曙给迟攸同打电话,他问他去哪里,他说去打工,迟曙问去哪里打工,他说,老地方。

迟曙没再说话,迟攸同那边太吵,似乎人很多,两人在电话里沉默。

刘宇潮识趣地没开口调侃,从迟攸同第一次来班里,他就觉得攸同哥跟以前不一样了,很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儿。

直到迟攸同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声音,衣服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把电话拿远了,那边传来一句暴躁的滚,然后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副作用太大,又犯病了?”

他又听见迟攸同骂骂咧咧的声音,又是那个人,一声似是轻蔑的嗤笑,

“我给你治治?”

这次声音有些近。手机似乎离音响很近,嘶哑的音乐要把迟曙的心脏震碎了。

迟曙听着迟攸同越来越暴躁的声音,太反常了。

他大声叫了声哥。

刘宇潮安静地出去了。

那边呼吸声近了,迟曙以为是迟攸同,不等他开口,就又没了声音,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很沉的一声响,像打起来了,过了好一会儿,那边安静下来,迟曙等了很久,久到以为电话挂了,那边才传来回应,“哥在呢。”

“我想回家了。”

那边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迟攸同说好。

迟曙站在刘宇潮的家门口,等迟攸同来接他,等了两个小时人也没来,刘妈妈把迟曙拽进去,让他进屋等,给哥哥再打个电话,就说来家里接就行。

当时已经十二点了,没等迟曙犹豫,一直蹲在地上的刘宇潮听了话就噌地站起来,又把迟曙的行李拿回去了,迟曙只能回去等,刘妈妈看迟曙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穿了围裙往厨房走,

“这都十二点了,你们俩个大小伙子都饿了吧,我去把今天买的那些肠和鸡柳什么的给你们炸了,晚上的粥热热,东西太多了,明天小曙一走,就剩宇潮了,我也不吃那东西。”

刘妈妈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往厨房走,迟曙想说不用麻烦了,结果刘宇潮比他先一步,一个脆生生的好字把刘妈妈迎进了厨房。

迟曙坐在院子里,开着灯,数地上的蚂蚁。

电话又响了。

“哥。”迟曙坐起来,往门外走。

“你哥接不了你。”

“你是谁?”迟曙声音冷了下来。

“我啊。”那人散漫地笑了下,“你哥没提起过我啊?”

迟曙不说话。

“出来,我来接你找你哥。”

“不用了。”

“你想我进去请你?这么晚了不合适吧,会吓到邻居老太太吗?”那人刻薄的带着恶意的声音活像街道上刺耳的刹车声。

迟曙拿了书包,冲刘宇潮招了招手,刘宇潮在厨房朝他眨眨眼,迟曙把行李留在这里人跑了。

门外停了一辆车,没熄火,驾驶座里一个男人,半只手臂搭在这个玻璃上吸烟,车里很暗,看不清那人的脸,迟曙径直过去,坐到后边,车子直接发动了。

“你是我哥的朋友?”

“你似乎对我敌意很大。”那人曲手夹着的烟头散发出烟雾,把他的脸模糊朦胧。

“你去过我家?”

“不像?”

“像。”迟曙又想到那晚上的迟攸同,“只是不欢迎。”

前面的人忽然笑起来,很刻薄的笑,“小朋友,在上初一?”

迟曙没说话。

“怪不得。”

过了一个小时,车子在一个酒吧停下,迟曙抬着头看,灯光太晃眼,他眯着眼。

一个很奢侈的地方,一股子糜烂的味道,像民国的夜上海,迟曙迅速移开视线,逼自己停止胡思乱想,他觉得一定是自己陪迟母电视剧看多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

后边的人下了车,手肘按着迟曙的肩膀,把一张卡磕到他的脸旁,“你哥哥在里面。”

一股子嘲弄的味道,像是坐观好戏。

迟曙没接卡,突然有了一点未成年人的自觉,“我未成年。”

那人愣了下,在迟曙拨迟攸同电话的时候,他轻笑了下。

“哥,我在楼下。”

“别动,我下来。”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等着。”

迟曙转头的时候,身后已经没人了,一抹黑影滑进了酒吧,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样子。

没一会儿迟攸同就下来了,手里拿着车钥匙,“上车。”

迟曙坐了副驾驶,“你喝酒了?”

迟攸同笑了笑,看起来很疲惫,“没有,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去。”

“他是你朋友?”

“别管他。”

迟攸同安静开车,在寂静的夜里车速很快,迟曙不知道说什么,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最后,他别过头看着窗外,夜晚不像夜晚,灯火把夜色吞噬得很干净。

迟攸同偏头看了一眼迟曙,“我有时候觉得你比同龄人成熟的太多,不像个小孩。”

迟曙支着胳膊眯着眼,吹唯一像一点夜晚的凉风,“快长大了。”

迟攸同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副驾驶传来声音,像是睡着的呢喃,在风里被吹得很零散,“别催了。”

迟攸同的耳朵轰鸣了一瞬间,眼膜在绚烂的灯火里一瞬间发疼,不知是一夜未眠,还是怎么,“你喝酒了。”

今晚打了电话心情不好,不知道是因为要见到迟攸同,还是迟攸同要走,刘妈妈爱喝酒,没人陪她喝,刘宇潮陪她喝,今晚他们三个喝了很多。迟曙第一次喝酒,喝得最多,啤酒很苦,他不喜欢。

“哥。”

“你别走,我会听话的。”迟曙声音很轻,轻到迟攸同以为,只是外海域的一阵暖风飘过,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就在冷空气里散得无影无踪了。

回去的路上,再没有什么声音。

暑假最后一段迟曙就住在家里,迟攸同每天早出晚归,迟母一直很担心,好几次问迟曙他哥能不能不走,迟曙不知道怎么回答,迟母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你劝劝他,别走了。”

迟曙不知道该拿什么劝他留下。

这天晚上他回来,迟攸同没跟他回屋,而是回了他自己的屋,迟曙支着耳朵无意识听见行李箱和地面的刮擦声,门开了,他迅速埋头写作业。

迟攸同笑了笑,“这么听话啊。”

迟曙顿了下,转着笔杆子转头问:“我听话你能不走么?”

迟攸同似乎心情格外好,“我在家你不是躲着我?”

“我不躲你了。”

迟攸同看了他一眼,手掌按上他的肩膀,迟曙肩背瞬间绷直了,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转了几圈不见了。

“你为什么那么不想我走。”迟攸同收回了手,“你很怕我不是吗?”

迟曙今天格外反常,“你不是也害怕自己成为他们的同类吗?”

迟攸同笑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这重要吗?重要的不应该是你不想成为那种人?”

迟攸同唔了一声,抬头避开迟曙的目光,看见书架上满当当的书,“是不是很久没给你进新书了?”

迟曙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几本了。”

“我最近看了几本有意思的,我买了还没回来。”

“一次买太多会不想看。”

迟攸同目光转回来,看着迟曙的眼睛,“你前几天不是还说不想我去接你?”

“我以后每天晚上都在校门口等你来接我。”迟曙顿了下,“不让你等我。”

“迟曙。”迟攸同似乎很无奈,这样不通情达理的弟弟,长大以后真的很少见,“我要挣钱养家啊。”

“我在努力学习,可以跳级,我数学好,可以参加竞赛,可以当辅导老师,可以干很多事,我也可以撑起一个家。”迟曙的话太理想化,是十几岁的迟攸同才会相信的,二十几岁的迟攸同不信,却也笑不出来,他知道迟曙不是一时兴起。

“你等等我,行吗?”迟曙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

迟攸同低头,看着椅子的后腿,被磨地没了棱角。

他很久没这样的感觉了,顶梁柱做久了,还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呢。

“小曙,世界不是书里那么简单,你的才华和能力,或许真的出彩到能让别人看见你,但或许仅仅只是看见你,他们也许是你的一部分,你上学不仅仅是挖掘这些。”迟攸同少有的有耐心,“更重要的是要有驾驭得上这些的能力和品质,还有在学校本身所得到的真诚的感情和平稳的心态,有些东西,社会给不了你,钱也给不了你。”

迟曙没耐心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你如果一定要出去,别再去那里了。”

“那里怎么了?”迟攸同低头看他。

迟曙没说话,迟攸同等了一会儿,起身作势要离开。

“哥。”迟曙叫了声,迟攸同回头看他,

“我能喝酒吗?”

迟攸同要笑不笑,“你要借酒吐真言,还是壮胆顶撞我?”

“你明明知道。”

迟曙看出了迟攸同不喜欢提那里,往常他不会往枪口上撞,但今天他顾不得。

迟攸同又要走了,又是未知归期,又是不知生死。

“你能保证那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吗。”

“我保证。”

“你怎么证明。”迟曙今晚出奇地烦躁,“你是我哥,我四年没见你,没人跟我说你去哪儿了,迟林要送我走,他想我死了给你偿命。”

似乎是情绪发泄出来,迟曙哽咽的声音几乎压不住。

“我想你,我他妈的想你,哥。”

在莫名其妙被所有人抛弃,莫名其妙成了罪魁祸首,莫名其妙就一无所有,一瞬之间,被所有人排斥在外了。

他哥走时他十岁,他还没从无法无天的小少爷日子里回过神来,就成了一无所有的乞丐。

不能说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能告状,不能在不开心的时候哭,不能在害怕的时候要一个拥抱,不能任性,受欺负了要忍着,生病了要忍着,有时候饿了也要忍着,妈妈伤心的时候要安静,不能在家里提到哥哥,不能发脾气,不能有小脾气,甚至不能有情绪。

那是不懂事,那是认不清身份。

十岁的迟曙不知道自己除了是这个家的孩子之外,还有什么身份,后来他知道了。

在有一次闹着要哥哥,在迟母抹眼泪迟林开车把他送回去,那家陌生人把他赶回来的时候,他知道了。自己是迟家钱财充裕时买来排解迟母寂寞的玩具,一个逗乐的宠物,一个哥哥不在时的替身,他甚至不是人,甚至不如狗。

他以前以为血缘能怎么样呢,爱就是爱,原来在有些人那里,血缘就是爱的前提。

迟攸同在还能维持一个假象,迟攸同一走,他就连狗都做不成了,摇尾巴都没人看,呼吸都让人觉得吵闹,他的存在变成了错误,所有人都在后悔他的到来。

在每一个被当做累赘和拖累的日子里,他从渴望迟攸同的回来到失望最后拼了命想要逃离这里。

迟曙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你真要走?”

“小曙。”

迟曙看着迟攸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来,“哥,你生病了。”

迟攸同眼睛深深看着他,一字一句把话从喉咙里发出来,“我没病。”

我没病的。

开学前个晚上迟曙刚帮迟母把饭摆好,迟林回来了,看见迟曙他倒是没什么反应,迟曙去厨房拿筷子,正巧迟攸同从外面开车回来,他看见迟曙在厨房就进来洗着手。

今晚上难得没人争吵,迟母高兴地要去拿酒,迟林喝了好几杯,眼角红了起来,皱纹堆叠着,迟曙在他身上看出了老态,念念叨叨,迟攸同以后怎么怎么样,迟曙考上大学怎么怎么样,他和迟母享福之类的,迟攸同应和着,但也只是应和,他似乎并不为这样幸福的前景有任何提前的快乐,反而低沉下去。

晚上快一点的时候迟曙朦朦胧胧听到迟攸同醒了,音响还放着轻音乐,迟攸同起了床,开了窗户,看着外边点了一支烟,迟曙侧身看着他。

“我把你吵醒了?”迟攸同掐了烟。

“你失眠了。”

迟攸同沉默一会儿,“还好。”

难怪,迟曙这几天晚上每次起夜,总能听到迟攸同翻来覆去的声音。

迟曙坐起来看着他,看着他走过来,“你的头发长长了。”迟攸同摸了摸他的发尾,轻轻握着他的后脖颈,“很漂亮。”

迟曙往后退了一步,被迟攸同按着手,他看到迟攸同眼底痛苦的神色,连带着无法抑制的迷蒙,像是被催眠在绝望的梦境里。

迟攸同的眼睛清明了一瞬间,他眼睛聚焦的一瞬间,就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迟曙拿手背盖着眼睛,闭上了眼睛。

迟曙做了梦,又是立宵。

他想到那天他把他从河里救出来,想到他把他背回家,想到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有人一遍一遍叫他,其实他不是昏迷了,他只是太累了,抬不起眼皮,后来,他感觉有人坐在他身上用力按他的肚子,那么疼,他感觉有一个温热的嘴唇覆盖到他的嘴唇上,他看到那个少年长长的睫毛,和他睁眼的瞬间那人掩饰不住的喜悦,原来有人为了他的活着而感到高兴。

在梦里他同那个男孩接吻,那个男孩抱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胸膛和唇舌几乎要把他灼烧。

迟曙想,他自己也病了,大概比迟攸同还要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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