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的最后一个铃响起,同学们都撒欢了往门口跑去。
老天爷也是给面子,停了雨,放了半天晴。
黑叔提前来接我们了,看着路面上的这些个影子说,“晴个两天就行,能收玉米了,你们也免不了一顿活要干。”
黑蛋偷摸着不敢发出声音,嘴里塞满了零食。
我笑着回应黑叔,“能收就行,不然就该烂地里了。”
黑蛋零食袋子向周贺春晃了晃,周贺春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他,“流衣服上了。”
“说不准,今晚看天气预报怎么讲吧,希望是个好天气。”黑叔长叹一声说。
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闭着推也推不动。
我啥时间回来家里都有人,也没带过钥匙。
在房子周围喊了好几声也没回应的,今天也没说要去哪啊?
也没啥事啊?
“九儿!!家里没人呐?”
一声问候从远的距离传来,我回头一看是刘龙龙,他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大学生,考上了我们省里唯一一所211大学。
“哎!龙哥,你咋回来了?!”
他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我对周贺春说,
“等我会,我马上回来。”
“来啦!”我跑到他家的门口,上下看了看他,“咋瘦这么多,还黑了点!”
“减肥呢,天天晚上跑步。”
“哥,大学生活咋样?是不是特别好?”
他扣着我的肩膀晃了晃,“那是必须的!”
“成!那我也努力努力考上一高,到时候也上个好大学。”
刘龙龙笑得眼睛眯起来,捏了捏我的肩膀头,“这几个月没见又长高了不少。”
光照着他的脸,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只觉得他捏着我胳膊的手劲特别大。
果然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
“今年咋回来这么早?”
“没啥课就提前评请假回来,帮着收玉米。”
此时太阳慢慢移动位置,淡橙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细细的毛孔都显得柔和,显得英俊。
我们两家距离不远,他家的事我一点不差的全知道,再加上奶奶的解说,其中的各种纠缠也算是透彻。
爷爷奶奶都不在了,爸给他娶了一个后妈。
家里早就没和他太亲近的人了,可他愣是吃着苦,沿着刀子一步步走到了211大学。
至少现在的他在我眼里是一个榜样。
我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笑容,“哥,你……”
“刘九,奶回来了!”
我回头就看到奶奶和姑姑拎着大兜子小兜子的在看我。
原来是上街了。
“龙哥,我先走了,有空再来找你玩哈!”
他点了点头说,“去吧。”
我跑过去接过奶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奶?你们地下走去上的街?”
“嗯,我和你姑姑想着天好不容易晴了,家里也没啥东西了,就去上街买点,省得收玉米的时候没吃的。”
我扒开袋子一看,变蛋,啤酒,黄瓜,小块牛肉……
每年收玉米爷会吃的凉菜都有。
“奶,爷是不是明天回来?”
“不知道。”奶坐在凳子上,头上都是细汗,眼睛不知道是在望天还是在看门口长高的竹子,“这破天,你爷也不知道打个电话。”
姑姑拎的全是小孩吃的,还给家里一人买了一件秋衣,没回来的爷爷也有。
周贺春被拉着直接套上了,袖口衣摆都是长的,姑姑嘴里还嘟囔着,“怎么大这么多啊……”
奶奶拿起来另一个看了看,笑了两声说,“是不是穿错了?”
姑姑接过一看,也低着头笑了起来,“我说呢,九儿比春儿高还比他壮……哈哈哈,难怪这衣服不合身。”
我看着周贺春,明明是一样的上初三。
他只比我小了一岁,虽然长得白吃得也不少,但就好像是不显肉?
不知道是不是被说了不开心,周贺春难得的分反驳了一句,“刘九也没有多高。”
我刚想和他比比个子,姑姑就拍了他的后脑勺,“喊啥呢?叫哥。”
“哎哟,小孩子嘛……”奶奶看不下去了说。
姑姑的巴掌总是出乎我的意料,看起来这一下是亲密的。
周贺春红着脸,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咧嘴哭,半天说了一句,“哥也没有比我高多少。”
奶奶在旁边靠着墙,拉过周贺春的手,“来,春儿和你哥比比。”
面对面站着,他软软的头发蹭着我的鼻尖,也就顶部的那几根被风吹起来的毛能碰到我的眼睛,其余都乖巧的很低。
好久了,周贺春才磨磨蹭蹭地开口,“好吧,哥比我高一点。”
本来我对身高没有太多想法,可一旦出现了比较的对象我就觉得那些个馒头没白吃,都长个上了,那样我在比较中就不会失败。
我承认我心里有些小得意,尤其是在我的小弟面前。
晚上奶奶给做了炒鸡,说是给家里的两个男孩子补一补,都长大高个。
平日里对吃饭很不热情的周贺春听到这些话竟然多吃了不少。
其实我一直对这些话深信不疑,毕竟我才是高的那个。
奶奶依旧是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子肉,其余时间都是吃着馒头喝着稀饭,看起来心里藏了不少事情。
奶奶总说,馒头是甜的,是香的,甚至比的上肉,热乎乎的稀饭也暖心暖胃。
后面我才发现原来每次奶奶心里不舒服的时候都会这样吃。
其实吃了几十年了,说不厌倦我是不信的。
因为我总是隔三差五想吃肉,如果让我几十年只吃这些我不能接受。
奶奶却是因为早年身体落下的毛病,早已经厌倦了肉。
半夜,我猛地起身从梦里惊醒,一摸自己的脸,上面还有泪水,我看向窗外电闪雷鸣。
原来是又下大雨了,我起身想关上因为昨天晴了特意打开透气的窗户,却听到门外有人在拍大门。
我有些害怕,但又想是自己听错。
刚准备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就看到奶奶衣服穿好着急忙慌地去开了门。
不太对劲...…
我拉客厅的门,打开屋檐下的灯,费劲才看清楚站在大门檐下穿着雨衣的人是联合大爷,黑天半夜的他来家干什么?
黑夜中我仿佛看着他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和奶奶说着什么,然后我就看到奶奶整个身体想后退在了大门上。
联合大爷扭头看向了我,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他表情。
雨水太大了,哗啦啦的一直不停,挡在我们中间就像是一道不了跨越的屏障。
不知道是不是噩梦的余温,我鼻子发酸控制不住地想要哭。
泪水流到嘴巴里,终于我看清楚了,联合大爷站在我旁边,他靠着我左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刘九,爷没了!”
爷没了?
“咋可能?!那是我做的噩梦啊!”
这不是梦吗?
联合大爷的眼睛血丝布满,嘴唇也裂成了扁的形状。
“听狗驼他们说,房子要刷灰,是爷上去的,本身那天腿就不是很舒服,但想着赶快完工回家收玉米,可他从楼上一头栽到了水泥地上……”
怎么和噩梦一模一样?
梦里我怎么叫爷爷,他也不起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整个身体僵硬着不给我回应。
我放声大哭,大门下奶奶蹲着的身体来回晃动,我想去安慰也做不到,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我也不知道……
再次醒来就看到周贺春在我旁边坐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泪水又蓄满了我的眼睛,整个眼眶都热的不行,周贺春和我都在水里。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周贺春,我爷没了……”
“我没有爷爷了……周贺春……”
眼泪顺着眼尾滑到了我的耳朵,屏障破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发红,嘴唇蠕动着但我听不到声音。
他用袖子擦掉了我的眼泪。
我想起身想去看看他们有没有把爷带回来,却发现身体一点劲也没有,头也是晕的。
“干啥呀!”奶奶推门进来了说,“发高烧了还不老实?”
我盯着奶奶希望还能听到一些其他的话,可我越看着她,她的下巴就抖动的越厉害,声音就越哽咽。
“以后……奶……奶照顾你……”
“奶就看着你活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奶奶,把被子整个盖到头顶,咬着里侧的棉花压着呜呜的哭声。
酸涩顶着喉咙,痛苦压着心口,我无法去想一个人突然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无法接受回到家里叫再多声也无人回应。
奶奶趴在了我的身上,她的哭声透过被子,也闷也涩,可我却听的一清二楚。
爸妈是在爷爷被送回来的第二天回来的,那时我跪坐在堂屋里,守着爷爷的身体,他们急匆匆地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爸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声扯着叫喊声,“爸……我的爸呀……你咋就走了呢……”
“爸,我是德海啊!我是刘德海!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呢……”
妈妈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忽而看到跪在旁边的我,伸出来的手却又缩了回去。
我们没有机会聊天问候,接下来的三天都在忙着爷的葬礼。
爸请的大舞台在村里家门口大唱了两天两夜,席桌摆了满院子。
我端着师傅给的肉坐在爷的旁边,看着院子里爸爸喝酒喝得上头,红着脸和别人笑着讲话,碗里的肉都是臭的。
下葬的时候意外天晴了,可路还是走得泥泞,走得人心里难受。
四亩三分地被砍了大半,给下葬留出路,一群人浩浩荡荡,踩着爷种的玉米送走了我爷。
上次见面还是五月份,早早穿上短袖的爷笑着坐上了去往工地的大巴车,今天再见却是地上坟头的字。
爷就这样离开了我。
爷也像前段时间死去的两个人一样会被人遗忘。
爸站在堂屋里气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穿着皮鞋把水泥地跺得邦邦响,说什么也要给爷讨回公道,要回属于爷的赔偿款。
我看着他的皮鞋,黑叔好像也有一双,不过他只在逢年过节时候穿,其余时候都放在鞋架上供着。
奶坐在椅子上低着头还做着她那些个手工活,编一个渔网两毛钱,仿佛没有听到他儿子的话。
“妈,爸的赔偿款到底是是怎么说的啊?”妈妈忍不住开了口。
自从上次后我还没有好好看过她,秋季带点凉,奶奶和我鞋上还穿着白布,妈妈却早早就把开衫换成了鲜红色,方格子的裙子把她衬得很有气质,脚上皮鞋的光泽也并不适合带白布。
姑姑忍不住开了口,“人家说是要给的,但还没给,联合也说了不会跑。”
爸爸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和周贺春一模一样的手机,开始沉默着不开口。
妈妈脸色一直很白,嘴唇又很艳丽,比她刚和爸爸出去打工时候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了,“行,主要是怕人家会不愿意……”
“砰”的一声,挨着的周贺春一激灵,我看到原本放在奶奶脚旁边盒子被踢到了门上。
“这钱该给就给,不给就不给,哪有你爸命重要!”
奶奶嘶哑的声音混合哭腔,哽咽着说不出下一句完整的话。
我悄悄握住了周贺春的手,拇指点了点他的手心。
妈妈向爸投去了求救的目光,爸爸只是拿着手机在笑。
我手心有些出汗,渴望她向我求救,但又抗拒,因为我是和奶奶站在一边的。
可惜了,她没有。
她坐在了奶奶旁边,“妈,您别生气,爸离开了我们心里都难受,您知道我没有其他意思。”
“妈,厂里那边催着我们回去了,我和周梅计划明天就回。”爸爸手收起手机起身堂屋里走着说。
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爸五七过了吗?你就走?”
起身指着他的鼻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家十几年不回来,孩子你抱过几次?”
“现在你爹死了,你都只想着你那点狗屁钱!!”
“家里见过你多少钱?昂?九儿不是我和你爸拉扯到这么大的吗?”
我看着地面上的鞋子动来动去,声音从耳朵走到心里。
下一秒周贺春的衣袖就碰到了我的眼睛,不像之前那样擦一下就离开,他攥长了衣袖全部盖上了那个总是出水的地方。
“妈,您简直……得得得,我过完我爹五七再走!”
对面的门拉开又被关上,卷起了一点呼吸的风。
我拿下他的手臂,看奶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擦掉残留的泪珠后又继续编织着手里的渔网。
傍晚爸突然走进厨房说要住在家里。
他们回来的那一天就知道姑姑住在屋里,他们说可以开车到镇上先住着,反正没几天。
但现在却说再住的时间长就不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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