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蓁站在堂檐前,她垂着头,也并不多话。
她在等身前的崔成做反应。
“你是说,你要像你妹妹那般也去旁听?”崔成把瓷盏放下,抬头看他这长女。
虽这女儿往日性情跋扈难控,却也是有情绪可摸的,可自那日落水后,他发现这女儿倒是比往日性子好了许多。
他也难得宽慰几分。
崔成忽而忆起自己的亡妻来,其实这个女儿的眉宇像极了他那早逝的妻子。
只是发妻温柔娴静,而眼前这位女儿也终于与她有了几分相近。
“是,女儿是真心想学些东西,还望父亲应允。”崔蓁又是一揖。
她把头垂得很低,怕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前几日崔蓁就盘算着,如今要是日日待在这后院,又看不到几个男的。
还不如跑去图画院,那里好看的少年郎多,她的渔网也好有机会撒下。
“往日里,也不见你有多喜欢笔墨,连练几个字都不耐烦,你可是存了别的什么心思?”崔成语气有些质问。
崔蓁并非没有前科,万一在图画院闹出事情来……
“别是又要去欺负你妹妹。”男子提醒道。
崔蓁听毕,心中却勾起嘲讽。
这崔成心中,原只有那寻回的幺女是掌上明珠,她做任何事,都不忘提一句,不要欺负妹妹。
原身之前是日日都霸凌崔苒吗?
但这几日她听青夕的口吻,原身不过是性子高傲了些,也从未做龌龊诋毁之事。
“父亲。”崔蓁暗暗使劲掐了一把自己大腿,扑通一声跪下。
“女儿是真心想学,并无任何别的想法,父亲昔日也曾说过,母亲她画得一手的好丹青,女儿只是···”
崔蓁眼底泛滥的水汽就要落下,满腹委屈看向那厢的崔成。
以亡妻名义来求,崔蓁知道这是崔成的死穴,特别是秦氏恰巧不在,崔成防线自不攻而破。
崔成转过头去,不再看崔蓁。
中年人叹了口气,身体像是被卸了气,整个人忽而佝偻起来。
“罢了,你与苒儿是亲姐妹,切不可再因外事吵起来,何况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知道么?”
崔蓁听毕,身子一躬,径直俯身磕头:“谢父亲成全。”
“明日我要晚些去院里,会有学谕先授小经,你且去听着。”
崔蓁点头应允。
“换了男装去。”崔成又提醒。
他虽是画院博士,画院之事皆由他决定,来画院旁听的富贵人家郎君娘子也常有,且大梁民风开放,女子学画上课也并不奇怪。
但这般开小灶的事情,何况又是女儿家,自是越低调越好。
崔蓁点头,假意半吃力站起身,扶了扶膝盖,接而一躬身,退后几步靠近门槛,猛转过身。
疾步快走离开正堂。
“姑娘真要去图画院?”青夕见崔蓁眉目舒朗,她不解,小步趋近问。
“是啊。”崔蓁点头,仰头觑天际。
明月舒朗,皎洁明净。
“姑娘怎地突然想学画了?”
“陶冶情操,提升品质。”崔蓁弯了弯唇角。
青夕颇为不解。
方才姑娘在正堂那眼底含泪的委屈样,与现今狡黠欢快的样子,她一时还无法串联起来。
姑娘好像,真和之前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青夕,你做什么呢,快点跟上啊。”崔蓁喊。
“是,姑娘。”
青夕性子耿直,只要姑娘高兴,于她而言那便是最好的。
明日既是要去画院,便定要带神呢笔墨用具吧。
且细细备了才行。
青夕这般盘算,又方觉事情诸多,可心却有了从未有过的安定。
*
日头大盛。
春日生机蓬蓬,街巷所植桧树都一片,夹杂花香袅袅,整个临邑充斥蓬勃生气。
“青夕,你看我这样,可以么?”
崔蓁低头又细瞧了眼自己的豆青色衣衫,用云线绣了些缠枝纹隐在衣袖间,看着还算素净。
她理了理衣襟,还是觉得有些紧。
今日她特意与崔苒错开时间出门。
若是又与这动不动就“嘤嘤嘤”的妹妹一同,不知又要惹上什么事。
“姑娘且放心,可是合适地紧,我在外头,安心就等姑娘下课。”青夕替她又正了衣领子,鼓励道。
崔蓁点头:“你也不必等着我,待到了时间再过来,你去找家铺子坐着,回家也可以,都没事。”
“知晓了,姑娘且安心学。”青夕左右确定崔蓁衣冠无错,这才递过长盒。
崔蓁嘘了口气,揽着东西大踏步朝里行去。
图画院里往来人众多,崔蓁才踏入,便有一内侍对着崔蓁作揖:“可是崔博士家的郎君?”
小内侍生得眉目清秀,声线也不似电视剧里那般尖锐,反而温文好听。
崔蓁点点头算作回应。
“郎君请随我来。”小内侍一躬身,“东厢这边是士流,西厢那边是杂流,今日恰逢上小经,不知郎君可带了书册。”
内侍与崔蓁隔了一步,不偏不倚的安全距离。
虽还行在游廊处,崔蓁视线散去,却处处可闻笔墨氤氲之气。
堂檐下亦有晒着的绢画,往来祗应拿着诸多物件不停,见着内侍与崔蓁,微微躬身,便疾步去办自己的事情。
“带了。”崔蓁应答。
绕过几方山石藤蔓,便见一低矮四开的方堂。
窗外恰有一株古树,落下阴影把这屋舍包裹其里,颇有古味。
舍内已然有数人,有一月牙袍的少年见到崔蓁眼睛一亮,忙招收呼了一声:“姐姐。”
“早日里父亲就说姐姐要过来一起听课,我还不信,没想到却是真的!”
少女声线清脆婉柔,颇为吸引人。
因而四周人都听得分明。
崔蓁登时觉得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朝她看来。
那小少年径直跑到她跟前,对着那内侍点头一笑,便亲昵地拉过崔蓁就朝里走。
她不得不承认,即使崔苒身着男装,但也不掩玲珑身形,惹人怜惜。
才踏几步,崔蓁便回了神,松开了崔苒的手。
“姐姐?”崔苒回头不明。
“父亲嘱咐过,不得叫我姐姐。”崔蓁四下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
别人知道她是来开小灶的是一回事,但大庭广众下被人指明是女儿身又来开小灶这是另一回事。
崔苒洁白如玉的脸上闪过几丝疑惑:“为什么不能叫姐姐呢?”
崔蓁叹了口气,收了情绪,努力扯出一个笑意,对着崔苒道:“妹妹,你是要拉我去哪里呢?”
崔蓁故意抬高了声音,字正腔圆,以至于四下都能听到她的说话声。
接而崔苒愣了几分,脸却突而红了起来,衬得整个人如春日花火。
让一个人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尴尬,大抵只有让她同样体会一番才能感受。
这是崔蓁学会的真理。
“你又做了什么?”崔蓁正心情稍舒悦,突而全身被笼在阴影里。
来者语气不善,与昨日崔成的口吻有的一拼。
崔蓁目光移上。
挡在崔苒身前的少年比崔蓁高出一头,雪青圆领袍上的暗纹在暗光下依旧可见细密的针线痕迹。
少年生得好模样,可眉宇里却全是怒气冲冲,正直冲冲瞪着崔蓁质问。
崔蓁露出黑人问号脸。
“这位大哥,我惹你了吗?”
她余光看到昨日跟在这王七郎身侧的两个跟班也在,皆面带不善盯着她。
一个带着戏谑,另一个则似目中无尘,居高临下。
“谁是你大哥,真是好笑。”少年冷哼一声,“平日里你欺负二妹妹不够,如今是要跑到画院里来欺负了吗?”
“祁哥哥,姐姐没有···”被护在身后的崔苒小声开口。
“二妹妹别怕,有我在,她绝对不会再欺负你。”王祁安慰道,又把视线对准崔蓁。
崔蓁视线在几个人身上来回游转几趟,了然地一挑眉。
“行,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了,诸位自便。”她懒得与他们多话。
见身侧一眉目还算清秀的少年趴在书桌上,正偷斜着眼,用吃瓜群众的眼神看着他们。
她微微一笑,凑近身歪头问:“小哥哥,请问一下,你后面那个位置有没有人呀?”
声线嗲味十足。
那少年被突如其来的提问一惊,随后目光瞥了眼崔蓁身后脸更黑了几层的王祁,小声道:“没····没人。”
崔蓁眨了眨眼,捂住唇,假意羞涩一笑抿唇:“谢谢小哥哥。”
便踏着轻快的步子,把清供朝着几案上大剌剌一堆,坦坦然坐了下来。
余光瞥见王祁那几人还僵持在原地,她耸了耸肩,埋头整理自己的东西。
还站在原地的王祁见崔蓁的不以为然,本就气急的心思突然像是被打在了棉花上,所有情绪彻底被堵住。
只觉心口有气又无处发泄,似比刚才看到崔蓁欺负崔苒时更恼人。
“哼。”他冷哼一声,也拿着书册寻了位置坐下。
恰好坐在了崔蓁旁,可他却控制不住余光时时停留身侧。
一堂课下来,王祁的脸肉眼可见的时青时黑,色彩多样。
只因崔蓁丝毫没闲着。
“小哥哥小哥哥,我这个毛笔好像掉毛也,能不能和你换一支呀?”崔蓁嘟着嘴,满脸委屈把毛笔递给坐在前面的少年。
“啊?啊……好。”那少年扫了眼王祁的脸色,抽了抽嘴角,极其勉强地把自己的一支递了过来。
上头学谕还在念:“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诸位可有谁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郭恕,你来说说看。”
崔蓁身前的少年被叫了起来。
“回先生,这句话大抵说得是真正有大智慧之人都心胸宽广,所言真理皆能气焰服人;反之则只有小聪明的人,却是说话琐碎,爱斤斤计较。”郭恕答地规矩无错。
“答得不错。”学谕点了点头。
待郭恕坐下,崔蓁小声拍了拍手称赞道:“小哥哥真是好厉害呀。”
郭恕喉珠上下滚动,耳根子腾红,但心里也有些难以言道的洋洋得意。
接而他便忍不住又去瞟王祁的表情。
见王祁低着视线,书页已经维持在那一页许久,不知是阴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脸色将近成酱紫。
郭恕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试图离崔蓁远一些。
崔蓁听到身侧的王祁又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
她侧过头去对上王祁的眼睛,神色不以为然,反之还挑眉,意做挑衅。
“先生,崔郎君好像对这句话有不同的见解。”
不知是谁懒洋洋唤了一声,彻底阻绝了崔蓁洋洋得意的情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