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嘲讽

心头的那个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可她却不愿意相信。

“回··回大姑娘··”那几个婆子眼神躲闪,声音磕绊缺并未落下实话。

夜风卷携,白色噙血的布匹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茜色的裙摆。

崔蓁望着那一角茜色,额头间有什么突突作响,脑中的嗡嗡声不断扩大。

她记得今早起时,见青夕身着茜色的新袄裙,她半打盹半打趣道:“你素来只穿松花色,怎的今日就穿得这般艳丽?”

青夕回头对她羞赧一笑,佯装要上来打她。

“今日是过年,图个喜气。”

“哎,怕是留不住,要嫁出去咯。”崔蓁揶揄。

青夕听着秀眉一蹙,就要来掀她的被子,她退无可退,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笑作一团。

白日里所见茜色在青夕身上,像是冬日里的一捧温热的火焰。

娇艳又生动。

而如今,便成了寒夜间的死火,是失了温度的冷色。

不复生动,毫无声息。

“这是···是···是谁?”崔蓁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但这声音却又好像不受她的控制。

“是···”婆子们交换眼神,“是···是青夕··青夕姑娘。”

婆子们粗鄙的声线一落。

崔蓁听到自己脑中的嗡嗡声愈发响,接着她甚至再也听不清身旁人的话语声。

她身体不受控地朝前掀开那半耷拉着的白布。

本跟在她身后的侍从一把扯住她,递了眼神给那些婆子。

那些婆子见势,这才慌忙抬着人离开了檐廊。

“青夕怎么能躺在那里呢?我们说好要一起守岁的。”崔蓁喃喃着如同自言自语,她试图起身去追。

可此刻全身上下像被抽干了力气,只由着那侍从拉扯,距离白布愈来愈远。

“你别碰我!”崔蓁意图挣脱,“青夕··对··青夕···我要去寻她。”

“大姑娘,青夕姑娘已经去了!”那侍从似看不下去崔蓁的魔怔,才出声棒喝道。

“你说什么?”崔蓁抬头看他。

“青夕姑娘与主君说,偷窃变卖金饰,诅咒二姑娘这些事,都是她做的,与大姑娘没有任何关系。然后青夕姑娘便撞了柱子,自尽了。”

崔蓁怔在原地。

自尽这个词却在她头脑中被不断放大,继而充斥了她所有的神经思路。

“是冯丞,是冯丞杀了青夕。”崔蓁慌忙起来,又折过身想往回走,“我要去报···”

“不对,报官,对报官,冯丞是凶手,他是杀人凶手。”崔蓁挣开那人的桎梏,朝着崔府门外狂奔。

“崔蓁。”夜色里,男子低沉的声线吼住了崔蓁。

身后紧跟的侍从这才追上她,几个女使不知从哪出现了身,也出来拉她。

崔蓁见无缺口可攻破,这才缓缓转过身。

见崔成立在一处方栀灯下,脸上沟壑被昏暗光线照射落下的阴影,让他的神色更为阴沉。

他身侧站着秦氏。

“你去做什么?”崔成问道。

“我去报官。”崔蓁站直了身,回道。

她说得决绝,身前这些人,各个手上都沾着青夕的血,都是刽子手!

“你要去告谁?”

“告冯丞杀人。”她的情绪被这一句冰冷的质问彻底点燃,她忽而想起什么,“你们,还有你们这些帮凶···逼死青夕,都有你们的一份!”

“我们杀她了吗?”崔成冷冷盯着站在雪地里的少女,“是我们亲自动手杀了她吗?”

“你们纵容凶手逼死了她!”崔蓁回道。

她的眼眶干涩酸痛,痛到整个经脉隐隐跳动。

但她睁大了双眼,努力把泪框在眼眶里,绝对不让它落下一滴来。

“崔蓁,是她自己亲自承认,那些偷窃压胜之事皆为她所为,即使按着家法,也是要打死出去的,她不过是畏罪自杀,结果都是一样。”崔成盯着崔蓁回道。

他的言语波澜无起,仿佛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东西的逝去。

“那是活生生的一个生命!她绝对不可能会做那些事,即使真的做了,你又怎么能说,结果都是一样?”崔蓁仰望着站在檐廊上头的几人。

她却觉得那些人与她之间,此刻隔着身不见底的鸿沟。

这才是这个世道的真实面孔。

主君家里侍女们的命,比这些所谓达官贵人,低贱到微不足道。

“崔蓁,我再说一遍,这是我们崔家规定的家法,对主子行了这样的事,本就是要打死的。”崔成不为所动。

“青夕是个人,她是个人!不是什么别的什么人,她是个人啊!”少女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凄厉,仿佛燃烧着全部生命朝着那些无动于衷的刽子手怒吼。

可对面的人,却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便把所有的情绪弥散于茫茫雪色间。

树枝上堆积的雪块啪嗒一声,连带树枝折落没入雪地里。

“崔蓁,那不过是个下人的命,最重要的是咱们崔家无事,死一个小丫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崔成垂目看着雪地里眼睛通红的少女,他觉得不解又有些不耐。

青夕畏罪自杀,撇清了崔蓁的所有干系,保全崔家名声,这对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结局。

崔成不明白,眼前这个女儿,究竟因何这般愤怒悲凄。

“崔蓁,今日是过年,不要再追究这无干紧要的事情,听爹爹的话,早些回去待着吧。”崔成软了声音。

终究是自己女儿,何况崔家名声守住,他这般好言相劝,崔蓁应当听话些才是。

“无干紧要?”崔蓁睨着这些人,又加重了声问,“无关···紧要?”

她觉得极其可笑,索性转过身。

脚落在雪地里镶入一个不大不小的脚印,她努力朝着门邸外跋涉前进。

“崔蓁,你究竟要做什么去!”崔成见此怒斥。

“我去报官。”崔蓁落下一句话。

“来人,给我拉住她。”崔成有些急了,“把大门给我关上!”

围在两旁的侍从纷纷朝着崔蓁这厢靠近。

“放开,放开我。”崔蓁见着谁靠近,就不管不顾朝着前头就咬。

侍从们也不敢下狠手,只能把她围在中间。

不远处大门缓慢凝涩的声响发出重重的叹息,嘎吱一声,被上了门闩。

她被彻底关在了里面。

“崔蓁,你要崔家的面子究竟何存!”崔成吼道,“你要你自己,你父亲,你妹妹和全部人的名声都沦为临邑的笑话吗?”

“我们才是你的亲人,而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是h已经死了的小丫头!”

崔蓁听毕,她身子却渐渐站直,索性放弃了冲破包围。

少女瘦薄的脊背转过身,冷冷扫了眼围着的一圈侍从。

似是感受到崔蓁的视线,那些侍从相觑一眼,自动退开一个空档。

“亲人?”崔蓁冷哼一声,“如今父亲把我当亲人了么?”

“那么当年,父亲北上,丢弃我和母亲在夔州被人欺负的时候,父亲你在做什么?想必是正在临邑新婚燕尔吧!那个时候你可曾想过,我们是你的亲人?”

“母亲去世,你光明正大带着新婚妻子去灵堂祭拜母亲,让母亲沦为整个夔州的笑柄,那个时候你可曾想过,我们是你的亲人?”

“只因崔苒喜欢那支玉簪,你便要我送给崔苒,可你又怎知,那是母亲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崔苒摔了簪子,我找崔苒理论,你却说不过是一件普通的首饰,是我小肚鸡肠不识礼数。那个时候,你又何曾想过,我是你的亲人?”

“父亲总说,是我当初看顾崔苒不周,才丢了她。可父亲何曾想过,我当时也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孩童,歹徒来拐,我又如何能护得住她?”

崔蓁的声音盘桓在静谧的堂前,崔成的脸色顺着崔蓁的话不断转换。

他胸口起伏愈发明显,手抬起指着那檐廊下站得笔直的崔蓁,捂着胸口却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词来。

“不妨告诉你,自我坠入溪涧以后,我便对这个家,已无再多感觉。与你们这些人相比,究竟谁更像我的亲人?”崔蓁说得极其冷漠。

“方才你说这是崔家的家法,但我不妨告诉父亲,青夕是跟着我从夔州来的,她的身契,写的从来都只是我母亲家的名字,而不是这个崔家。”

“我告崔家无辜冤死他家奴仆,无可指摘。”崔蓁回得掷地有声。

她在努力保持平静,便只瞪大了眼睛,眼睛里的酸胀疼得她看不清面前诸多人,可她仰着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有一点落下。

可心口的那点怨气在灵台一点,脑中零散的原身记忆都在不断聚拢,仿佛有了一条清晰的脉络梳理在她眼前。

青夕的死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原身所有的怨念,她的诸多情绪完全主宰了这具身体。

她如今只是那个从夔州来的,无家可归的崔蓁。

崔成紧闭唇齿,站在他身侧的秦氏却能清晰听到他紧闭的牙齿咯咯作响。

崔蓁的话如同汹涌的潮水,把他彻底翻涌淹没。

皮囊下隐匿多年的羞耻愧疚此刻只剩愤怒掩盖。

“崔蓁,你姓崔,便一辈子都只能是崔家的女儿,崔家的名声与你,永远都是一体,你这辈子都别想撇开。”崔成阖了眼睛,他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

他听到庭下的少女冷哼一声:“这话,或许对以前的崔蓁有用,对我,没有任何作用。”

声音冷淡,冷得如同冰针,直直扎进崔成的心口。

“来人,打晕了带回松烟榭去。”崔成并不敢睁眼。

其实他害怕看到那双与亡妻极其相似的眼睛,仿佛此刻绝望又无情看着他的,是那个停驻在记忆里的妻子。

他只无力摆了摆衣袖。

只听得闷哼一声,然后是簌簌脚步踩在雪地里的声响,逐而远去。

“官人,要是崔丫头又跑了出去,咱们崔家定会落得个治家不严的名声,崔丫头的名声也会受损···”秦氏在一侧小声道。

“着人看好,不准她踏出松烟榭一步。”崔成冷掷下一句话,但身体却极缓慢的转了过去。

行了几步,男子背脊忽而佝偻下来,像是一瞬苍老了多岁。

秦氏仍旧站在原地。

妇人的神情从方才的柔善一瞬转而成了凉漠。

那是她枕边之人,也是她曾倾心相待的如意夫君。

寒风冷涩过颈,秦氏抬手拢了拢衣领。

今日的衣裙是她不久前着临邑最好的师傅做的,上面的花团是她夫君画过的团花纹路。

整个临邑,只要是她夫君的画作一出,便能风靡整个城池,绣于衣衫,临于舍室诸多。

只是无人知晓,无论她穿任何有他痕迹的衣衫,他好像从未有过任何察觉。

就连视线,也不曾多一刻的停留。

秦氏自嘲地冷笑一声,拂了拂冰凉却又精细的发簪,依旧纤细的腰身微微一扭,转头朝着与崔成相反的方向行去。

下章有阿徵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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