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蓁这些时日关在家里,崔成对她好像看管地更为严格,她窝在被褥里,也不愿起身。
只看着绿鞘忙进忙出整理东西,有时候她甚至会恍惚,青夕的身影偶尔会和绿鞘重合,让她一度分不清。
崔成只来过几次松烟榭,崔蓁倒也懒得搭理他,他便最多叮嘱了几句,终究作罢。
倒是崔苒再无来过,这便清净不少。
青夕的事情,是梗在她心底的刺,至夜深人静,才会偶尔冒出一头,往她心口一扎。
伤口未曾流血,痕迹却难抹平。
只是那绿鞘极是机灵,她像是知晓她的性子,到了夜里就会倒一碗热牛乳来,因而她的睡眠算稍稍有些好转。
又是几日,春寒犹在,但日头已经温暖很多。
至午后,崔蓁便搬着躺椅,上面铺了一层厚垫子,倾着身子半躺在檐廊下,日光从远处过来,恰好让她的全身都晒在暖光里。
少女渐觉得惫懒,眼睛半眯起就要与周公相会。
绿鞘却是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带起的脚步声扰乱了她的睡意。
见着崔蓁,她一手扶住素柱,站在几节台阶下大喘着粗气。
“怎么了?”崔蓁勉强抬起眼皮问。
“姑娘,那冯小郎···冯小郎···”绿鞘拂手让自己呼吸匀称些,磕磕绊绊解释着。
崔蓁眼皮一跳。
冯丞这个名字,是一根细长的刺,只要一提及,便又重新划开了那个伤口。
她身体微动,后又躺下,眯起眼睛。
她对他的消息并不感兴趣。
“冯小郎没了!”绿鞘见少女并不为意的神情,直接喊出声一口气表述完毕。
“什么?”崔蓁猛得一惊,“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没了啊。”绿鞘似有些着急。
崔蓁径直站起身,似不信般又问:“死了?”
她声音带着颤抖。
很奇怪,她恨极了冯丞,可如今听到冯丞人没了,却没有大快人心的感受。
好像突然有些仲怔,然后莫名涌起一股惆怅,如同听了一个什么远远的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一般。
“是啊。”绿鞘慌忙点头道,“说是冯小郎的兄长邀他去王楼喝酒,喝至半夜兴起便去了甜水巷,大抵是又与那里的娘子们喝了些酒,待次日从那厢出来,便掉进了旁侧的水道里,被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泡肿了,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绿鞘说得生动,且有些神神叨叨的。
崔蓁却开始出神。
“冯丞在临邑还有兄长?”崔蓁问道。
“听说是才从榷场回来,这位冯三郎常年在外行商,极少回钱塘。”绿鞘解释道。
随着绿鞘的声音,崔蓁听到遥遥不知是谁的哭声撕心裂肺,与春日的风声一同涌至她的松烟榭。
崔蓁蹙了眉,分辨了片刻,才明了那大抵是崔苒的哭声。
她面上极为平静,一转身,又坐回了躺椅上,阖起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应持如何的心情,她的确有想过恶人自有天惩,可直至今日真正遇到,她却又觉恍若隔世。
无论如何,她的青夕,却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只是不知道九南山的那片野花丛是否已经郁郁葱葱,青夕她喜不喜欢那个地方。
绿鞘看着面色沉静的姑娘,仿佛方才片刻情绪起伏不过是她的恍惚,日光映照在姑娘脸上,像是渡了一层柔软的暖光。
她也听说过在她之前那个女使的故事,她以为姑娘会欢喜,甚至拍手叫好。
却不想是这样毫无波动的神情。
那个小郎君说得对,姑娘才不是外面传闻的那般不可理喻,甚性子更要平和。
…
至离开之日,崔蓁早日里便被绿鞘唤醒。
今日便是要动身前往夔州。
行至正堂处,崔蓁见立着的诸多人,她不可避免的神情露出些厌恶。
崔苒脸色煞白,眼睛还微有些红肿,衣着极素,头上簪着一朵白花,像是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她的身侧,立着的竟是王祁。
见着崔蓁,王祁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片刻又迅速散去。
“七郎,就麻烦你陪苒儿去一趟钱塘,一路上辛苦你多多照顾了。”崔成语气沉重道。
“应当的,二妹妹扶柩归乡,我定当照顾好她。”王祁语气笃定。
“那苒儿就拜托你了。”秦氏拭了拭泪,拉住崔苒的手,泪眼婆娑似要再说些什么。
崔苒站在那处,如一朵随时要被吞没的娇花,暗自垂泪,吃力地摇头不语。
接着又像是用了全身力气,直起身,走至崔成身前,对着崔成恭敬一揖:“苒儿拜别爹爹。”
崔成眼底也有波光,但作为当家的主君,他知晓自己此刻不能过于失态,便微额首算作应允。
崔蓁冷眼瞧着这一家人,心下波澜甚少。
待这些人咿咿呀呀婆婆妈妈告别完毕。
她走上前,对着崔成和秦氏一揖:“崔蓁告别。”
言毕,便径直转过身。
崔成本想多嘱托几句,可见崔蓁毫无留恋的背影,又见身侧崔苒那般恋恋不舍的神情,他的手微微握拢。
他这些年被各种愧疚牵绊于身,可当年他接崔蓁至临邑时,也的确一心想要弥补的这个女儿,可世事难料,岁月迁徙,竟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父女已经形同陌路。
无限悔意自心底逐而弥散,像是枯萎的藤蔓被抽干了最后的生气。
背光处,他渐渐看不清崔蓁的背影,只剩渺小的一个黑点,最后与光一起消失。
就好像这一别,便是山高水长,再无相见。
崔蓁闪身进了马车。
这次回夔州,她除了带了贴身的绿鞘,还有几个崔家稍稍有些拳脚功夫的小厮,行程颇为简单。
与后头崔苒的隆重成鲜明对比。
她坐在马车里,本还毫无表情的脸色里忽而有哀伤缠上眉宇。
她如今匆匆离别临邑,甚至没来得及与阿徵他们道别,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怪她。
今日的临邑还是原来的模样,烟火气从升腾的人群里,绕过车巾的细缝,落在崔蓁的鼻尖。
自她这一世穿越来,她好像是第一次远行。
心底的那些情绪大抵也是因为要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而起的心念,崔蓁这样想着,便算作了自我安慰。
若是阿徵他们怪她,那等她回来再请他们多吃几次酒算作补偿。
车渐渐离了临邑的繁华,自出城门后,忽而停了下来。
“怎么了?”绿鞘灵敏,先一步拉开车巾问。
“姑娘,有人要见你。”车夫回头唤道。
崔蓁拉开帘巾,外头刺眼的光线落入眼眶,她微微一眯,再缓缓适应了以后,瞳孔却忽而放大。
“子生?刘松远?”崔蓁惊呼,随后她一愣,“郭恕?”
他顾不上许多,径直从马车上跳下来。
刘松远依然是水色长衫,风起便若流云随身,更显风流蕴藉。
只明明是离别之景,他唇角笑意依旧,不似相送,倒像接风。
旁侧的子生却是神情严肃很多。
他生的高,还是那一身灰色长袍,茫然眉宇间似也在忧心什么事。
郭恕倒像极不自在,搓了搓手,见着崔蓁,表情才稍稍舒缓了些。
崔蓁略有惊讶看着这三人,心思稍稍回转,待片刻反应过来,迫不及待朝后张望。
临邑城门来往诸多,送别与相见都是常事,但偏偏这些人里,却没有她最想相见的那个人。
“如今东戎使团的事情棘手,明成他实在脱不开身。”刘松远点破崔蓁的意图,少年人语气悠悠,“小崔你实在偏心,眼里只有一个明成,看不到我们几个特意来给你送行么?”
刘松远语气带着几分揶揄,但故意面露惋惜叹道。
崔蓁斜睨了他一眼,她自然能猜到沈徵这一层的事情,只是多少还抱着一点希望。
可刘松远的话,让她彻底心落谷底,眉宇耷拉下来。
“此去夔州路远,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倒是一侧的子生先开了口。
他的表情难得郑重,眉宇间的原生神情稍稍淡去了些。
崔蓁笑道:“多谢子生啦,你那壁画我看也快完成了,今年终于可以回家娶小媳妇去咯。”
她本以为这般打趣,子生会和以往一般面色通红,却不知此刻却是有些避开视线,只微一额首,便也不接话。
崔蓁实则偶尔有些奇怪,为何明明那三清观壁画愈画得多,子生好像愈加愁容,她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他有自己藏着的心思。
“对,你···你好好照顾自己,夔州那地方不比临邑,你不要不爽快就耍性子,到时候被人欺负了也没人知道。”
郭恕接了话,少年的眼睛是圆圆的形状,他说这话的时候,圆润的眼睛又稍稍睁开了些,但他捏着衣角的动作出卖了他明显有些不好意思,神色却仍带真挚。
“知道啦。”崔蓁没料到郭恕竟也会来相送,因而难得今日见他,她也不再打趣,便乖巧应和着。
少女又一挑眉:“你那后桌可不许坐别人,等我回来了还是要坐那里的!”
“知道知道。”郭恕满口应了下来,轻声喃喃接了句话,“反正没什么人敢做你的位置。”
“行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崔蓁好不容易把离别的情绪稍稍安藏好,如今见了这几人,又重新被勾了出来,她便先摆了摆手,想把这些心绪止在此处。
“等我回来了再请大家吃酒。”崔蓁转过身,对着身后站着的几个少年人摆摆手,便头也不回登上马车。
车轴滚动而起的尘烟,逐而弥散了视线。
日头躲进层峦叠嶂的云层中,尽数从几位少年人身上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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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蓁表面对阿徵没来送她表示理解,其实心里难过得很!
这章有点喜欢郭恕这个小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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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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