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一惊,想急急抬头,但却一用力撞在了桌角上。
她龇了龇牙,抬手去摸自己的脑袋。
“疼么?”少年声音满是急迫。
崔蓁强忍着,把面部神情压下去。
深吸一口气,故作镇静道:“无事。”
端端正正坐又坐在了桌上。
店博士遣了酒水菜色上桌,一时便雾气腾腾。
崔蓁只埋着头认真吃食,她不敢抬头看对面沈徵的神情。
“前头便是黎城了,听闻黎城的山茶花最为一绝,兄弟可有幸去看过?”旁桌大抵是走南闯北的商户,说话爽气。
“见过,自然是见过,这黎城的山茶,可是在咱大梁最负盛名的!”被问的人感慨道,“满城花开,望若锦绣,到了花开的季节,那城中啊,即使是三岁小儿,怕也是要簪一朵山茶花出门的。”
“竟这般热闹?”有人好奇。
“那是自然,我听说,黎城里花开的最好的当属明园,整个宅邸都种满了山茶花,多年前我还有幸去过明园,满园山茶飘香,遥遥竟似锦缎一般!”
“明园?”有人蹙眉,“你这可是旧见识了,如今那明园,可是去不得了!”
方才说话的人一怔:“怎么?我才几年未去黎城,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是不知,大家都说,明园的风水不好。黎城宋家本是大户,可前些年开始,宋家的几位郎君先后都得了病死了,宋家的主君与大娘子受不了丧子之痛,也都郁郁离世,宋家便只剩下一个宋三郎。可我听说,那宋三郎好像也疯了,如今明园无人打理,渐渐已经是一座鬼宅了!”
崔蓁竖了耳朵。
这些邸店里的多为五湖四海之人,聚于一起便常有有八卦可闻,上至皇亲戚里,下至家长里短,无有不谈的。
但这鬼宅的故事,倒是第一次听说。
她咬了口笼饼,身子微微侧过去些。
“我之前听说,那宋三郎不是娶了个大娘子么?那婚礼可是热闹,整个黎城都知晓,那位大娘子呢?”
“你说这小娘子我倒是记起来了,听闻是姜家的女儿,那姜家可也是黎城大户,宋家与姜家联姻,自是门当户对。”
“你等切莫再说那姜娘子,大家都说,宋家败落,可是从娶了这房小娘子开始的,那小娘子嫁到宋家当日人就没了,宋家三郎便未再娶,宋家也逐而开始败落,都说姜娘子是不吉利呢!”
“竟还有这事?我当年去明园还见过那宋家主君,那几个小郎君也有一面之缘,当时看着可是其乐融融,不像是有病症的模样啊?”
“不过那宋三郎,看着是有些身体不佳,没料到,如今竟只有他活着。”方才说去过明园的人感慨,“世事无常啊,不过几个年头功夫,竟成了这般模样。”
“可惜了那满园的茶花了。”
“诸位不知,我还听说,有几个姑娘路过明园,都莫名其妙不见了,官府怎么也查不出来,都说是那姜娘子当年是被迫嫁到宋家,如今变成厉鬼开始索命呢!”
“听着怪渗人的,莫要再多说了,快快,喝酒喝酒!”有胆子小的岔开话题,端了酒杯灌了一口。
崔蓁倒是听着兴起,这好不容易起的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她实在有些扫兴。
“姑娘,你说那姜娘子索命的事,是不是真的啊?”绿鞘猫了声凑近问道。
“封建迷信,怎么能信。”崔蓁回头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人死了就没了,哪里还会变成鬼。”
“咱们是文明人,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轻易相信这样的流言,知道吗?”
她正准备给绿鞘科普一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忽而意识到对面还坐着人。
她抬眼去看,见沈徵唇角带了抹笑意,低头抿了口茶。
她有些恼。
他笑什么?笑她讲得不对吗?
可他们刚才说的不就是封建迷信,所有牛鬼蛇神应一律打倒才是,这样社会才会进步啊!
“绿鞘,我困了,走了。”崔蓁拿起竹杖故意敲了一下地面。
绿鞘从饭食中抬起茫然的眼神:“这就走了么?”
“对,我吃饱了。”崔蓁托着腰,居高临下答。
她单脚跳了几下,凭借自己的力气转了方向。
待沈徵瞧不见她,她五官顿时皱成一团。
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要装作与平常一般,可自己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他的表情,还莫名其妙有些恼怒。
她究竟是怎么了?
难道正如绿鞘所说其实她···
她使劲晃了晃头,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
不能再深入往下想了,她应该清醒些,不然对谁都不好。
绿鞘搀扶着她缓缓踏上楼梯。
她能察觉到身后一直有目光注视着她,却不黏腻,像是温柔的光束。
可这样的温柔,让此刻的她只敢落荒而逃。
待彻底关上房门,她才长长松了口气。
少女心思还缩在狭隘的一隅,是她自己也看不清的具体模样。
…
临邑,刘宅。
刘松远站在正堂上,上头坐着他的父母。
但不知为何,今日他们竟极为严肃。
他往日风流随性,不受拘束,父亲见他常会责骂几句,但母亲却对他极为宠爱,因而自小到大,他也未曾受过什么委屈。
但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将他寻来,他不禁猜测起堂上二老的心思。
已有好几日都未曾看见两位兄长了,朝堂上如今局势也不明朗,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郎,你如今也大了,有时候也要收收心了。”他的母亲看了眼一脸郁色的父亲,先缓缓开了口,“不要再天天盯着笔墨,也要为家里做些事情。”
刘松远愣了片刻。
这话若是从父亲嘴里说出来,他并不会觉得奇怪,可如今竟是母亲言语,他有些不解。
“家中素来有兄长们管事,我只会些笔墨,别的又不通晓,母亲是在为难我罢。”刘松远回。
“不会可以学!”他父亲忽而猛一拍案,脸色铁青。
置于桌上的茶水跳了一下,溅出不少水渍,“整日里游手好闲,又什么事能学得会!”
刘松远心中一惊。
他父亲虽平日也常责骂,可这般大动肝火却是第一次。
家中素来有兄长们管着家业,自幼也未曾让他接触商学,如今···
自开春以后,官家称病已有近一月未曾早朝,官家无子,如今朝中多由康王一系把持,康王之前未曾表态对新政的看法,而这几日,却连着寻了多个原因罢免了好几个大相公。
因而坚持许久的新政如今只剩几位相公苦苦支撑,诸多政令不抵,新政便成了空口宣誓般脆弱可破。
“三郎,你知晓的,你两位兄长皆支持新政,咱们刘家也在官家新政中帮着做了不少事情,可如今康王一系把政,新政岌岌可危,前几日,你的两位哥哥差点入了牢狱啊!”刘母拿帕子拭了拭泪。
“什么?”刘松远猛而抬头,“怎会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哼,你怎么不知道。”刘父冷笑一声,“你什么时候有关心过这家里的事情!日日就在这临邑城中游手好闲,尽交一些不入流的狐朋狗友。”
“若不是我与康王那系有些来往,如今咱们一家人,怕是要在牢狱里见了。”
“我···”刘松远意欲反驳。
他心下实则知晓自己理亏。
这些时日他常往下里村跑,甚至家中也甚少归,自不知家中竟有这般大事。
“官人,三郎毕竟还年幼,你莫要这般责怪他。”倒是刘母忍不住为他说话道。
“年幼?”刘父瞪了他一眼,“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已经娶了妻,开始为生计打算了。”
“他毕竟是咱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然与你有不同的。”刘母小声道。
“我倒是日日后悔,平日里对他太放纵了!”刘父又扣了一下桌面,语气越有疑惑,“也不知那曹家姑娘看上了这小子哪里?”
“官人莫气,咱们三郎想来也是有过人之处的,人家不是说,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咱们三郎替受委屈的商户讨了公道,才觉得咱们三郎颇有赤子之心嘛。”刘母眼神示意了一下刘松远,回头又宽慰刘父。
刘松远听毕却是紧皱起了眉头。
“母亲说什么?”他扫了眼他父母的神色,警惕了些许,冷静问道。
“三郎,曹大相公家的六姑娘你可知道?”刘母有些谆谆之意。
刘松远思绪微顿。
他对那六姑娘并无印象,对曹大相公却有些知晓。
前不久官家称病罢朝,康王一系执掌朝政,韩大相公被罢黜归乡,而这位曹大相公,不久前才由康王一系扶持起来。
如今朝野上下,是只闻康王,不知官家。
“今日曹大相公着人来说亲,说是他家六姑娘与你年纪相当,且对你颇有好感,你···”
“母亲答应了么?”刘松远并未等刘母把话说完,生生止住了母亲继续言语。
“那六姑娘我也是打听过的,温婉贤淑,相貌端庄,且又出身世家···”
“母亲你究竟答应了没有?”刘松远桃花眼急急一剔,神色里的慌张一览无余。
“自然是答应了!”刘父一语捶落,“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父亲为何不问我愿不愿意,就擅自应允了这桩婚事!父亲究竟有没有把我当做儿子!”刘松远僵直了身体,手掌握拳,直冲冲回道。
“你说什么?”刘父被这话气得站起身,看着堂下对他怒目的儿子,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我说,父亲究竟有没有过问过我的意见,有没有把我当作过是父亲的儿子!”
“你倒是先问问你自己,是不是把自己当做过咱们刘家的儿子!”刘父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不会和她成婚的。”刘松远倒也不多反驳,他对上自己父亲怒斥的目光,斩钉截铁回道,“绝无可能!”
“你!”刘父被气得捂了胸口,刘母想去搀扶,被刘父甩开,他四下环顾一圈,停在案面的杯盏上。
“我今日告诉你,我不管你愿不愿意,那曹六姑娘,你是娶定了!”他将满盏茶水朝冰滑的地上一掷,碎瓷似若锋利的花朵四下散开。
“来人,把这逆子给我带到祠堂去,没我的允许,不准放他出来!”
“即使父亲今日将我关死,我也绝不会娶她。”刘松远推开前来意欲压着他的人,理了理衣衫,“别碰我,我知道怎么去祠堂。”
少年一挥衣袖,若不受牵制的飞鸟一般,绝不受任何牢笼之辱。
但他未走几步,身后人的话让他彻底僵在原地。
“以后,图画院你也不用去了。”刘父的话不掺任何温度。
“父亲说什么?”刘松远微微回身,似比方才听闻之事更为讶异。
桃花眼里泛上血丝,春色与肆意消失殆尽。
“我已书信予你博士,自此以后,你便不再是图画院的学生。”刘父的话决绝又无任何温度。
“父亲是让我,彻底不再画画?”从来潇洒肆意的少年脸上浮现的是难得肃容又不可置信的神情。
“是。”刘父似毫无所动,“自今日起,便好生在家读书参加科考,既不愿从家商事,那总要为刘家做些别的。”
“父亲昔日曾有应允我,一生尽情尽兴,只做自己喜好之事,如今,是要违背当日之话么?”刘松远并无太多反应,他甚至脸上浮过迷茫。
这一瞬间,眼底里的几缕光线飘渺起来,不知该往何处,该信何言。
刘父的表情有了细微的松动。
但很快,他又冷淡出声道:“你是我刘家的儿子,自要负起刘家的责任。”
刘松远眼底的光瞬间涣散,他看着堂上的父亲,只固执摇了摇头:“除非父亲将我的手筋挑断,让我此生再无力气可提起一笔,不然此事绝无可能。”
“我这就去祠堂。”少年抛掷下最后一句话,背着光消失于堂外。
留在阴影里父母却瞬息佝偻下来。
“官人,三郎毕竟还小,尚不懂你的良苦用心。”刘母小声道,“那袁七郎不是说看上了咱们幼翠嘛,何况袁家也是康王一系,这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道啊。”
“糊涂!”刘父回头叹道,“先不说幼翠是咱家庶女,就单单是按着咱们商户出身,袁家会娶了幼翠作大娘子?”
“你又不是不知,那袁七郎素有恶名在外,之前好几个好人家的女儿被他娶进府作妾,皆受尽折磨,多有丧命,咱们若答应了此事,岂不是送幼翠过去入火坑?即使幼翠真有好命做了大娘子,那袁七郎也不过是个庶子,与曹家嫡出的女儿如何能比?”
刘母低了低头,指尖却绞了绞衣袖。
“话虽如此,三郎的脾气你也是知晓的,怕是难能回心转意。”
“不能转也要转,如今局势,康王即位已是必然,咱们若再不早作打算,我刘家怕是要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了。”刘父无可奈何,“我今日听说,三郎最近与一位小娘子往来密切,可有此事?”
刘母稍一顿,才缓而点头:“是,我也曾有听闻,听说还为了那小娘子特意找了行老抬高了收购药价。”
“让大郎好生查查,究竟是哪家的小娘子,能断就断了吧。”刘父看了眼地上散乱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
“官人?”刘母似有些忧虑,“还是···要与三郎商议一下?”
“商议什么?”刘父抬头看了眼自己妻子,“你看他那样子,可是丝毫要听我们话的意思?”
“是,罢了,也只能这样。”刘母叹了口气不再多语。
一时整个刘府又安静下来,只剩几点波澜浮动,无声无息地呼吸着。
黎城版图开启。
最近三次事太多了啦,没有及时更新,作者君道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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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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