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黎城后,一路行径倒也平坦。
白日行路,至夜里,便住于邸店,沈徵与她虽行一路。
但她不是在马车里,就是在房间里,两人相见时间也甚少。
崔蓁觉得,自黎城之事后,沈徵好像在避着她。
崔蓁有时候又会忍不住想挑开车巾去看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也许对他们两个来说,这样都好。
他们越往南方,雨水越发多。
官道泥泞,他们的行路进程也渐渐缓了下来。
她靠在车壁里有些疲乏,倒是绿鞘一路都是好精神。
“姑娘,怎么最近你和沈郎君互相都不说话?”绿鞘凑近身问。
“不想说话。”崔蓁懒得应她,扭过身去。
“你们不是互相···”绿鞘话说了一半,见崔蓁睁开眼睛回过头瞪了她一眼。
她才讪讪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
“姑娘,雨实在太大,今日就在这邸店里歇息吧。”外头车夫唤了一句。
崔蓁应了一声。
绿鞘撑开车巾先下了车,随后又打了把伞,抬手想扶崔蓁下来。
雨势泼天盖地,崔蓁一抬眼却看到沈徵已然进了邸店。
她心中一空。
自黎城后,沈徵再未曾扶过她一次下马车,他们之间仅剩的默契,如今也荡然无存。
倒是恩和披着斗笠跑了上来。
“崔姑娘,小心。”恩和一手搀着,一手又替绿鞘挡了些雨。
待都下了车,恩和才松了口气。
也不知郎君是怎么想的,明明担心崔姑娘担心得要死,可偏要他来扶崔姑娘下马车。
他心下腹诽一番,但面上表露不多。
这间邸店大抵开在荒野,因而规模不大,难得的是,倒也学了临邑城那些脚店酒楼,四壁上挂了几幅画增些雅致。
唯独左边还空着。
绿鞘扫了一圈,待店博士上了菜,她好奇问道:“怎么左边的墙不挂画?”
“姑娘有所不知,那画还未画完呢!过几日就挂上了。”店博士殷勤回道。
绿鞘点了点头,随后推搡了一下崔蓁小声道:“姑娘,沈郎君站起来去看画了!”
崔蓁自然不用绿鞘提醒,即使是余光,她也知道沈徵此刻在做什么。
青碧色的身影从那几幅画前一一略过,停了几步,又折身细细看了一遍。
崔蓁看不清画,但她眼睛里,却落着这抹颜色。
“店博士,这些画出自何人?”沈徵转过身,语气略带讶异问道。
“这画啊,”听到沈徵问他,店博士回头答,“哦,是咱们阿义画的,我看着还挺像回事,就挂上去了。”
沈徵略有疑惑:“阿义?”
“对啊,咱们店里的活计,他本是要带着小娘子与老丈人去儋州的,哪知路上被人偷了钱,所以只能在咱们店里做些事赚点钱。”店博士笑道,“你可别说,这阿义呢什么都不会,还不如他那小娘子会干的活多,不过嘛,他这画倒是挺好的。”
“索饼来咯。”店博士说着,转身进了厨下端了些索饼过来。
崔蓁见沈徵的视线稍稍朝她移了过来,她瞬时埋头拿起筷子,避开与他对上。
她囫囵着塞了一口,才意识到,这索饼实在是太烫。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绿鞘急急问道。
“没··哈哈···”她吐了吐舌头,吸了几口凉气,“没··没事。”
没事个鬼,她舌头都要被烫掉了。
只是她余光又想去瞥沈徵。
沈徵早落坐在一旁桌子上,低着头吃索饼,不紧不慢,动作文雅。
她又失落几分。
待热气去了些,她又吞了一口。
在终于尝出什么味道后,她却微微皱了皱眉。
这个味道,为何有些熟悉?
若她没记错,这个味道,好像在临邑也尝到过。
她抬头,虽隔着热腾的索饼热烟,但她依旧能分辨沈徵的表情也露出同样疑惑。
“店博士,后厨的索饼不多···”厨下走出一人。
少女身形窈窕,腰身上裹着一层青布,额发有汗,但因这烟火气,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
“季兰姑娘?”崔蓁惊呼出声。
那少女见崔蓁,也神色一惊。
“崔姑娘?”蔡季兰眉目清秀,眼睛里也露出几分讶异。
随后她又注意到沈徵,目色微微一愣:“沈郎君?”
“季兰姑娘,你怎么在此处?”崔蓁站起身,她性子急,匆忙发问道。
“小娘子,你与这些客认识?”一旁的店博士露出吃瓜表情。
“是,”季兰回头道,“劳烦店博士,可否让我与他们说几句话?”
小娘子笑语盈盈,不失当日临邑当垆卖酒的风范。
“好,你们聊。”店博士点了点头,自觉退回了后厨。
崔蓁拉住季兰。
她细细看了她,少女比以往清瘦不少,但眼睛里的光亮却愈甚。
沈徵转过身,他并未坐至他们处,只是转过身望着她们。
邸店里尽是来自南北的烟火气,是最俗世的模样。
少年人久别重逢,言语间自生出万千欢喜。
“所以,燕汉臣也在此处?”崔蓁毫不掩饰自己惊喜的情绪,手肘推搡了一下季兰。
“是的,他也在此处。”季兰低头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红晕。
“哦,害羞什么,怎么还他他他的,要称作夫君才是啦。”崔蓁调笑道,丝毫不遮掩自己表情。
“还没到时候呢。”季兰嗡着声应了一声,害羞得点了点头。
“他人呢?”崔蓁四下张望一番,“我可真想不到,这燕汉臣平日眼高于顶的,没想到,还敢做出私奔这样的事情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四下瞧去的神情自然触及的沈徵,但二人只是匆匆一触,又迅速分开。
“他在楼上,我把他叫下来。”季兰站起身。
未了多久,楼梯上一人别别扭扭往下走。
崔蓁瞪大眼睛看着来人半晌,先抚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燕汉臣素来喜欢黎色,以往都是锦绣云衫,今日却只是黎色粗袍,头发也只用一根粗木簪子绾起。
虽不复富贵精明,但看着倒是清爽利落许多。
倒像是个邸店算账的小先生。
“我说了不下来,偏要我下来。”燕汉臣看着崔蓁的表情,登时有些懊恼,转身就要走。
却被季兰一把拉住。
少女神情假意瞪了他一眼,似是威胁。
少年这才认了命,抿了抿唇,缓步朝这厢走来。
崔蓁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站起身,对着燕汉臣恭恭敬敬一揖:“燕郎君,好久不见。”
她与燕汉臣几人在图画院从来都不对付,但今日不知怎的,崔蓁难得礼貌起来。
也许羁旅于外,再见熟人便觉已是命运眷顾。
一旁的沈徵也一揖。
燕汉臣松了松手,他神情有些惊讶,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慌忙擦了手对着几人作揖。
这是在图画院里从未有过的场面。
“好啦,坐下来和崔姑娘沈郎君一起说说话。”季兰挽过少年,又回头对沈徵笑道,“沈郎君怎么一人坐在那处,也请到这边来。”
沈徵怔了片刻,他视线往崔蓁处轻微一过,见崔蓁并未抬头看他。
他便站起身,在崔蓁对面坐下。
“你就这么带着季兰跑了,没把王妃娘娘气死吗?”崔蓁歪着头,她八卦十足。
“我哪里顾得上这么多。”燕汉臣满不在乎道,“她要我娶那柳氏女,我是万万不从的。”
“何况···”他说了一半,抬头看了季兰一眼。
神情里满含温柔,又像是说给心爱的女子听:“我怎么舍得呢?”
季兰回以微微一笑,对着众人不好意思道:“他是舍不得我嫁去作妾。”
“那日下着大雨,他浑身湿透站在我家门前,我都惊了,他只说让我带上阿爹,收拾好东西跟他走,”少女低头一笑,胜若花朵迎风微动,“我也不知怎的,就听他的收拾了些细软,带上阿爹跟着他就这么离开了临邑。”
“就这样?”崔蓁瞠目,“这么简单?”
私奔不应该是轰轰烈烈的吗?这剧情有些不符合啊!
“就是这样,”季兰不明,“只要是他说让我去做的,我都会去做。”
她说得坦荡。
燕汉臣低头握住了少女的手指,掌心相合,互相取暖。
“所以你改了名字,叫阿义?”崔蓁指了指燕汉臣问道。
这一问倒是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怕家里寻过来,就只能借了我小厮的名字,说自己丢了路引,待雨停了,就去官衙报备。”燕汉臣解释道。
“哦,你倒是想的周全。”崔蓁感慨。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郡王府小郎,如今却带着心上人私奔了。若写成话本,那定是风靡临邑的剧目。
“倒是你们,怎么才到这里?你不是都走了好久了。”燕汉臣瞥了眼沈徵,“你怎么也在这里?”
“东戎使团刚遇刺,你后脚就出了临邑,如今官家称病罢朝,整个临邑一团乱,你却反而好好的站在这里,倒是挺能审时度势的。”他被沈徵打过一拳,即使到了如今,说话仍带着些刺,
“怎么,阿徵就不能在这里么?”崔蓁迅速反应,“那是他有远见!”
话音刚落,崔蓁便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
如今他们两的相处模式,她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你倒是一如既往护得及时。”燕汉臣冷哼一声,他不以为然。
“康王如今朝中独大,我可听说,他和那东戎三皇子来往密切。”燕汉臣转头对沈徵说道,“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你知道我家不涉朝政。”
他虽语气不善,却是忠告之语。
崔蓁忽而想起之前冯亘与她所说的榷场东戎皮毛贩卖之事,之前遇到的事情太多,她都快忘了此事,被这么一提醒,才彻底想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想急急抬头与沈徵说话。
“我···”话才出口。
见沈徵并不看她,只是冲着燕汉臣点了点头:“多谢告知。”
崔蓁把话又咽了回去。
阿徵聪慧,在临邑这么多年,她都知道的事情,他必然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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