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的发黑的天幕下,残存的几颗星点还在努力放光。
视线往下,被月色都鄙弃的郾城角落里,一场大火后,如今那些半人高的野草都不见了踪影。
唯独有几只乌鸦偶尔路过停在支起的还没烧尽的梁木上,发出几声干瘪的呜咽,很快也不愿停留,扑腾翅膀向远处渐渐飞去。
凄凉,荒芜,寸草不生。
却在这些破碎的痕迹里,传出幽幽的歌声来。
那声音不大,轻轻柔柔的,甚至连歌声都是断断续续的。
好像是唱歌的人并没有学会整首歌,甚至没有歌词,只是哼了哼调子,勉强凭借着记忆拼凑了几句。
唱了几句后又想不起来,停了片刻,有开始从头唱起。
唱歌的人坐在一块半礁的枯木上,隐约能看到半个轮廓,低垂着头,身体正随着歌声轻轻晃动。
就好像是在这片荒凉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最后,歌声渐渐淡了下去,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变成了一尊破败的雕像。
崔蓁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好像哪里很痛,连呼吸进一口空气,她都会跟着颤了颤。
她突然间记不得很多事情了,唯一有印象的,好像也只有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沈徵对着她哼着的那首东戎歌。
可连这首歌,她都没记住歌词,只有虚虚的一个调子模模糊糊印在脑子里。
但她已经没有几乎,完整地听到这首歌了。
少女蜷缩成一团,好像这样,才能勉强抵御着四周的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身前有人唤了她一声。
接着虚弱不堪的月光,她模糊地抬起头来。
“崔姑娘?”那人背着光,身影有些熟悉。
少女脸上风尘仆仆,但眼睛仍旧明亮,她扯下斗篷覆住崔蓁的身体,缓缓蹲下身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身上带着些草药的清香,温柔得像是可以把所有怨念都包裹进去。
崔蓁的视线勉强能看清她说话的人,她声音略有疑惑呢喃一句:“孟姑娘?”
孟萱本就五官清灵,自带山野间的坚韧,但自临邑相别后,她似乎瘦了些许,但眼底里的光却比往日更加坚定。
好像又增添了什么笃定的东西。
“你怎么···在这里?”崔蓁的声音虚弱得几乎要听不清。
孟萱却耐心得把斗篷替她系上,又揽了揽少女的衣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孟萱替她理了理头发,低下头柔声道,“我有些事,也想和人说,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倾诉。”
她的声音温柔又沉稳,好像有巨大的安抚力,把崔蓁的防范一并卸去。
崔蓁由她牵着往前走了几步。
在快要离开这片废墟时,她身体本能顿了顿。
孟萱似乎意识到她的反应,回头又道:“方才你哼的是东戎的曲子吧,我倒是会唱。”
崔蓁的身体动了动,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孟萱,像是被这句话牵动了情绪。
她便不再控制自己的身体,任凭着身前的少女,朝着城中方向行去。
月色清辉处,落下的两个少女的影子被缓缓拉长,在阴霾的郾城里,燃烧着微弱却绵长的力量。
烛火辉映,月影斑驳。
落在桌上的油灯已经灭了。
远处微微有一线光亮,影影绰绰。
这是郾城这么多日来,久违的没有落雨的一天。
她手上覆着另外一个少女的手掌,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和温热,还有一种足以安定心绪的力量。
崔蓁胸口好像能短暂地呼吸了,她匀了匀,胸腔里的浊气稍稍散了些。
少女声音低低的,呜咽着冒出一句话:“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身侧躺着的孟萱转过头问道。
她鼻尖的小雀斑近在咫尺,长在这样一张清泠的脸上,丝毫不突兀。
“对不起听了我说的这些事?”她很平静,与方才讲述生离死别一样平静。
“我···”崔蓁默了默,“我没想到,这些时日,你会经历这么多事情。”
“孟阿爹···”崔蓁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触及这个伤口,也许会刺痛身侧的孟萱。
“阿爹希望我放下那些东西,我也曾迷惑过,”孟萱又把脸转了过去,“但我不会起执念,执念一起,此生便会被桎梏其里不得挣脱,我不能违背他的遗愿,我最后能尽的孝道,也只有这些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孟姑娘。”崔蓁看了眼少女的侧颜,想了片刻,发声想安慰他,“那···那个人你是不是也···”
她咬了咬唇,观察到少女在她提及那个人时,眉目都未曾动一下,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问。
方才的倾诉中,孟萱提及刘松远的名字,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甚至让她有些疑惑,也许孟萱从未对刘松远动过心,一切只是少年的妄想?
“你想问什么都可以直接问。”孟萱视线投了过来,她清透瞳仁里,倒映着崔蓁的模样。
崔蓁吞咽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开口:“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对刘松远有过一点点的动心?”
崔蓁话落,孟萱的脸上浮过几丝茫然。
那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表情。
山野生长的女儿,独立,坚韧,自带草木灵气,对情事,却掺杂些许懵懂和迟缓。
她缓缓阖上了眼睛。
不知怎的,她忽然回忆起下雪的那个晚上。
少年从山野间踏着风雪归来,衣衫尽湿,覆着那双桃花眼的睫毛上都沾着水汽。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样子。
可她心里,却觉得可爱极了。
好像漫天的风雪都不再凌冽,落下的雪花,成了这片山间的轻柔的呼吸。
她听到自己心口动了一下。
声音不大,从胸腔处缓缓闷闷的一声裂缝,然后就没在了身体里。
他清俊的脸在斗笠下冲她绽放一个惊讶的笑容,甚至还有些腼腆的搓了搓手,又不敢靠她太近,怕过了寒起给她。
她那时觉得,这个斗笠就像是一个冒着尖的春笋,生俏俏在她心底生了根。
她喜欢过他吗?
少女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她在黑暗的虚空中,不知朝着什么方向点点头:“喜欢过的。”
声音笃定温柔。
“既然这样,若我再回到临邑,我定替你打他一顿。”崔蓁捏了捏拳头,语气愤愤,“这样的负心汉,还说不看重门邸,还不是转眼就和那些高门贵女订了亲!”
她神情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在图画院的那个状态。
孟萱却嗤笑一声,捏了捏少女的手掌心。
“怎么你比我还气?”
少女扭过头看向愤愤不平的少女。
“我···”崔蓁抿了抿唇,“这样的负心郎,若不是因为他,孟阿爹也不会···反正,若我见了他,定要教训他一番!”
孟萱抬手,替崔蓁掩了掩被子,身体翻过来,又凑近些。
“我不是圣人,我怨过他的,若是没有他,或许我阿爹还能再多活些日子,”少女轻声说道,“阿爹走的那个晚上,我的确也报着期待,也许他下一秒就能进来,替我遮挡所有的痛苦。”
“但我很快知道,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毕竟不过是这万千凡人中偶尔相识的陌生人,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去为另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若真有人奋不顾身,那便是上天恩赐,我们自当尽力珍惜这份情谊;若是没有,倒也不必自怨自艾。”
“孟姑娘。”崔蓁有些心疼,她看着孟萱平静的神情,唤了一声。
“世间生我一场,又何必执着情爱一事。烟火人间,山高水阔,我要看、要学的还有很多,过去我不曾后悔,以后这漫漫岁月,我也不想虚度。”
孟萱轻轻说着,但从声音里,落下了滕滕根须,然后渐渐伸张蔓延,成为一株充满尚且纤细却生机勃勃的树木,即将迸发出蓬蓬生机。
崔蓁心里生起几分敬佩。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沉浸于情爱不得里,人世漫长,尚且有很多东西值得期待。
孟萱就是这样让人由衷钦佩的通透女子。
“你来黎城是为了这里的疫症么?”崔蓁问。
“是,”孟萱这才皱了皱眉,“我本是要前往大梁西南处,但来的路上听说了些郾城的病例,觉得有些奇怪,几日前才入了城,没想到,这里已经乱成这样了。”
“王祁他们已经想办法传消息出去了,应当很快会有措施的。”崔蓁回。
“这疫症似乎会过人,封城也许算是不好中的好事吧。”孟萱微叹了口气,“方才我去崇福殿看了一圈,庆幸整个大殿都被火烧干净了,若是那些染了疫症的尸体还留着,那郾城这病势怕是会更严重。”
崔蓁默了默,她没说话。
只是胸口的盾痛,好像又开始重重捶着往里不断扎。
孟萱大抵看出了她的情绪,这才转了话题道:“我以前在临邑的时候,替一个东戎商人看过病,你哼的那首歌,是他的小女儿教我的。”
崔蓁扭过头,神情有了期待:“能唱一遍给我听吗?”
黑暗里,少女的歌声在潮湿的屋子里回荡,带着北方草原上清新的风,淡去了南方郁郁的阴霾。
与她第一遍听过的不同,孟萱的声音清透,却少了些草原的悠长。
但崔蓁像是寻到了泉眼的饥渴旅人,用尽心力汲取着她唯一能留住的东西。
“这首歌,是什么意思?”
歌声停止,她喃喃问道。
“我的心上人啊,我在洒满月光的天空下等待着你。
即使等到两鬓斑白,生命已止,我们也要在一起。
至高无上的神啊,请减轻时间一切的苦难吧···”
孟萱用汉语一句一句解释着。
“这是东戎人唱给心上人的歌曲,所有的东戎小伙子,都会对心仪的姑娘唱这首曲子。”
孟萱发觉她说完话,身边的少女忽而便不再开口问了。
四周仿佛都寂静下来,一时只能听到屋檐下水滴缓缓低落的声响。
然后被子发出了簌簌声,被褥被衣衫的摩擦扯了起来,她好像把自己彻底蜷了起来,身体在这唯一能掩盖的布料下,缩成了婴儿的样子。
然后,她听到了细细的,闷闷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明明细微得几乎如沉入水底的瓮声,但孟萱分明听到掩于水下撕心裂肺的痛苦。
孟萱把手覆在少女弓起的背脊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把身体贴了过去。
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可在痛苦面前,大抵用自己仅剩的温暖去和这个少女一起拥抱是唯一的选择。
“我的阿徵,他没了。”她从水底轻轻道了一声,“我把他,弄丢了。”
她分明是清淡的,但却又夹着彻底的苦痛。
孟萱的手顿了顿,然后手指又落了下去,轻声道:“没有丢,你只要记得他,他就永远都不会丢。”
少女的颤抖的身躯停了片刻,太阳似乎又从外头寻了光线照射进来,拉成的光线断断续续落在窗户上,又渐渐转了方向。
总有许多人,可以相拥共面痛苦,抵这茫茫苦难。
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是可以互相帮助的,也可以互相鼓励安慰的。
希望所有的女孩子们可以和蓁蓁和小孟一样,彼此体谅,彼此保护。
那首东戎歌灵感来自一首蒙古歌《心中的恋人》,改了一点点歌词,歌很好听,感兴趣可以去听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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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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