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蒂瓦提奥最大的黑市是在第三天清晨。

人手一件黑袍黑靴的标准配置让卓琰找人找的眼睛都快瞎了，他不可避免的思念起了红宝石的智能AI，作为狐族顶尖科技，其扫描距离可达上百公里，这些年来每一次去黑市都是依靠它来望风探查。

可惜上面的定位系统即拆即爆，不然高低得带走。卓琰一边咬牙暗骂，一边向认错的第四个人道歉：“滚！”

日暮之前，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营养剂有吗？339年的那批，要十二支。”

“300万。”

300万？！

蹲在口袋里装哑巴的常黎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家的营养剂卖这么贵？黑市的价格不是应该更加便宜吗？

常黎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攀出半颗头观察。这几天他一直装的很老实，生怕因为被卓琰发现自己能听得懂人话而被干掉。

那天他本来是想表明身份，谁知道还没张嘴就听见一串惊天大雷 ，搞得他当场闭麦，两天没敢吱声。

这个秘密太大了，不是返祖成雏鸟的他能听的。他现在最好是是一只团雀，听不懂人话的那种。

橘黄色的鸟头在一众黑袍里还是很显眼的，小贩将带有假身份的个人终端递给卓琰，盯住常黎嘿嘿一笑：“来这里还带鸟玩？心挺大啊？”

卓琰低头，和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对视半晌：“来出手的，应该是带有朱雀血脉的鸟，一千七百度烧不死。你有靠谱的买家介绍吗？”

小贩光是笑，也不说话。

卓琰比了个手势：“抽你这个数。”

“老主顾就是大方！”

小贩一下子活了，“好说好说，跟我走！”

卓琰一只手镇压住了常黎的挣扎。他熟练的捏住鸟喙，掏出铁丝捆住鸟爪，跟着小贩往下走。对，就是往下。

因为临近“红宝石”星云，蒂瓦提奥是著名的观光星，地上地下交通都极其发达。黑市便是建在迭代之后废弃的、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地下轻轨里。

幽暗的灯光悬挂在一侧的头顶，三三两两的黑袍人沿着轨道私语，姿态悠然的卓琰便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不像是来进行见不得光的交易，而像是来参加什么大场面的。

他余光看到小贩回头，低声到：“看得出来您心态很好了，但还请别这么出风头可以吗？我还想活着拿到我的抽成。”

挺好的笑话，卓琰想，居然有人说他心态好。

记忆里父母只会说他经不住事，爱怯场、胆量小。他那时一边委屈一边又觉得没什么，他还小嘛，有爸爸妈妈在，哪里轮得到他出面。

然后命运就给了他和他全家乘坐的飞船一巴掌。从此没有人再挡在他的前面。他在孤儿院学会了装乖巧，学会了向每一个人低头。

头低到一半，他又“被成为”狐族的少主，开始努力学着抬头挺胸，去面对数不清的、没见过的大场面。

因为他必须是一个符合期待、众望所归的少主，一个狐族等待了三百年的少主，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在无数个胆战心惊的日夜里僵着脖颈伪装，伪装出笑容，伪装出落落大方，伪装出所有狐人渴盼的传说中的未来首领的模样。

可狐族的天命所归永远不会是他。假的永远是假的。他在胆怯的底色里风声鹤唳，提心吊胆，就好像一场望不到头的凌迟。

可他想活下去。他得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他已经伪装了十三年，那他就还可以继续装下去。

就像此刻，纵然胸若擂鼓，亦可面如平湖。

走了足足有一个半小时，领路的小贩才停住脚步。这是一个站点，黑袍稍微多起来，卓琰在废弃的升降梯处拐弯，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兽人冲他们招手。

小贩冲那人点头哈腰：“莎草老板，给您带了个大客户！”他说着朝卓琰示意：“神鸟血脉，烧到快三千度都没事！”

莎草老板龇着两个大板牙嘲讽：“听听你在说什么疯话？你怎么不直接说你抓了只凤凰过来？”

小贩面色不变，似乎是将笑容焊死在了脸上：“比不上凤凰，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您看一眼就知道。”

袖口抬起，露出被五花大绑的橘黄团雀，莎草老板只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凤凰蛋吗？”

卓琰退后一步，避开伸过来拿鸟的手：“不是这个规矩。先报价。”

“想钱想疯了？那是有人担保在外面验过货才能先报价，你有什么？鬼给你担的保？”

卓琰下意识看了一眼小贩，回头和莎草老板对视，双方皆是丝毫不让：“没得谈？”

“没得谈。”

话音未落，一柄Ⅸ型等离子聚焦瞬发枪就顶上了莎草老板的脑门，没人看清武器是从哪里掏出来的，莎草老板慢慢举起手：“报价就报价，你也不是新人了，别这么激动嘛。”

卓琰摇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在要挟你。”

他抬起手对准自己的袖口，随着“叮”的一声，光束从枪口迸发，射穿袖子，将地面熔出一个深坑，坑底细碎的垮塌声无不显示着这柄武器的货真价实的高杀伤力。卓琰迎着莎草老板疑惑的目光，一抖袖子——

看见完好无损的橘黄团雀掉下来，莎草老板眼睛亮了，蹲下身去摆弄团雀：“还真是神鸟血脉啊，多大了？有没有检测报告？有的话价格还能再翻一倍！”

卓琰冷眼看着莎草老板紧抓鸟不放手的模样，握住枪回答：“没有，今天就要走，你快点报价。”

“这么急？”

“蒂瓦提奥戒严了，我在通缉令上，今天就得走。”

这属于正当理由。两人于是就着团雀鸟语花香的骂声讨价还价，最后以四千万截止：“你要是想今天就拿到钱，只能这个价了！”

“两分钟就能到账！”

卓琰冷眼看着莎草老板捏住团雀青筋毕露的手，明白已经到顶了，点头同意。

离开前他俯下身，冲团雀比了个口型：“回见。”

常黎没有接收到这句问候，他感觉自己快炸了。

从破壳到现在的一百多年里，他就没受过这个委屈；不，如果加上在蛋里的三百年，就是从兽人联盟成立至今，没人敢这么对待他！

真是路虎平阳被犬欺，凤落黑市被转手……团雀越想越来气，冲着关他的黑布笼子一通“咣咣”乱啄。结果刚啄弯两根栏杆，就伸进来一只手给他套上了嘴套。

这还没完，一根细长的针趁他不注意，扎穿了他两侧侧的翅膀，将他固定在原地。伴随着仪器的“滴滴”声不断传来，一支又一支针管从他身体中穿梭。常黎能够无力的感受到体温的一点点下降，意识的一点点模糊。他听见几个人在低声交谈：“是哪个种族的？”

“不知道，没见过这种基因。”

“骨密度如何？”

“你看……”

机械臂夹住他的身体，钢针透体而过，直接扎穿了骨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几乎让常黎发疯。

他没有遭过这样的罪。他在战场上受过伤流过血，但那是正义的、荣耀的，足以载入史册的；而如今被这般屈辱的、像畜生一样**解剖，又算什么？

算他倒霉吗？

透过黑布的间隙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笼子堆叠在墙角，冻僵的尸体散发出一种刺鼻的酸冷味道。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也是那样的下场。

无论以何种方式，蔑视生命都是一个文明的耻辱。

就算要死，他也应当回到飞翔的起点，和一捧永不熄灭的火光同眠。那是属于神鸟的牌面和尊严。

橘黄色的火焰慢慢从常黎体内燃起，他选择闭上眼。

黑布遮住了火光，看守仪器的白大褂最先发现不对，他找了一圈后向常黎扑过来：“这鸟不——”

话音未落，白大褂额头融化出一个大洞，身体无力的倒了下来。

烧到一半的常黎愣住了，他呆呆的看着身着黑色紧身作战服的卓琰侧翻滚进屋，手持那柄Ⅸ型等离子聚焦瞬发枪，一枪一个白大褂，角度好的时候可以一串俩或仨。瘦削的身材穿梭在狭长的实验室中，将沿途的所有笼子打开：“听得懂话的赶紧走！”

实验室一时间鸡飞狗跳，各种奇珍异兽疯了一般的冲出来，脑仁小的冲着白大褂的尸体开撕，聪明的一点的则是抓紧往外跑。狐人直直朝常黎走来，拿枪柄敲敲笼子：“没事吧？”

他回来干什么？被自己强行点燃又强行收回来的火焰烧的七荤八素的常黎想，总不会是回来找他的吧？

那可真是太幽默了，失血过多的团雀看着卓琰居高临下的脸，有气无力的一点头，算是回应。

头顶的监控灯整整齐齐转过头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出：“我想没有人会在狐人星域认错您这张脸，日安，卓琰少主。”

卓琰一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少主是当不了了，现在跟你们是一个待遇了，怎么，蒂瓦提奥没有更新我的通缉令吗？”

男声嗬嗬发笑：“通缉令说您里通外敌，背叛狐人，多么敷衍的罪名，简直是万金油一样的存在。”

“看来你听到了不一样的说法。”卓琰找出包扎器械，开始给常黎上药，“我很好奇你听到的罪名是什么？”

“我听说的就非常有意思了。冒名顶替真正的狐人少主，人类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李代桃僵。”

监控器里传来赞叹的语调：“了不起的成就，您是怎么做到的呢？甚至瞒过了兽神，进入了圣地。如果有什么特殊技巧还请一定要告诉我，或许我在有生之年也能以无罪之身觐见九尾。”

“谁知道呢？或许是九尾狐他老人家睡过头了吧，毕竟他上一次下达谕示已经是三百年前了。”卓琰挠挠被耳机顶起来的狐耳，他还是不太适应：“很抱歉砸了你的动物园，我会补偿。”

“哦，附加条件是什么？”

“帮我离开蒂瓦提奥。”卓琰说：“我清楚边境太空军的流程，最迟昨天他们应该就已经封锁了蒂瓦提奥附近所有的航道，在戒严解除之前，没有一艘飞船能离开这颗星球。”

男声变得清晰了一点，似乎是少了什么干扰：“看来您的补偿很丰厚，足以让我对抗整个边境军队。”

卓琰没有说话，他从终端里调出了一张体检报告，放大。监控灯那头的人显然能够看到，语气立刻就变了：“未成年的三尾药狐？你从哪里找来的？”

卓琰微微一笑：“我当了十年的狐族少主，藏个人还不是什么问题。怎么样，这个补偿足够吗？”

“绰绰有余……如果您愿意将三条药狐尾都送给我的话。”

“做什么梦呢。”卓琰将自己的体检报告收起来，面不改色道：“最多给你两条。”

“是啊，三尾全割就死定了。我忘了，您是仁慈的少主，会给这位未成年的药狐一条生路的。”

卓琰抬头一瞥：“不，那一条是给我自己留的。”

“哈哈哈哈——”

男声尖利的笑起来，充满血污的房间里灯光疯狂闪烁起来，像是一阵掌声：“好好，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啊！”

操作台的界面解锁，几张路线图弹出，卓琰看到一半想起什么，侧身示意：“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常黎如果看到那张药狐的体检表，就一定能反应过来双方的交易货物就是眼前人自己。但他没有，他只听到了两个兽人贩子的苟且。

他压制住满腔的怒火，盯住卓琰带血的侧脸，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且看看这只胆大包天的狐狸崽子到底会怎么做。

或许卓琰另有安排，或许另有苦衷……看在卓琰还惦记着自己的份上，他选择最后一次相信他。

卓琰将气鼓鼓的常黎放在肩头，删掉刚刚看过的未知鸟类检测报告。只有知道这只烧不死的神鸟后裔并非刀枪不入，他才敢放心让它待在身边。

不听话的时候能一刀搞定的生物最可爱了。卓琰安心的拿耳朵蹭团雀。